蒋寅|清代诗词评注（七）

17、魏际瑞（1620—1677）初名祥，字善伯，一字伯子，江西宁都（今属江西）人。明诸生。入清后父魏兆凤削发为僧，隐后翠微峰，题所居为“易堂”。际瑞与弟魏禧、魏礼及彭士望、李腾蛟、林时益、曾灿等深相结纳，号“易堂九子”，又与弟魏禧、魏礼并称“宁都三魏”。顺治十七年（1660）岁贡生，后游食四方，屡入幕府。康熙十六年（1677），奉清帅之命说降吴三桂将领韩大任，为韩所杀。工古文，名甚著。有《魏伯子文集》十卷、《杂俎》五卷。事迹见弟禧撰《墓志铭》。秋风豪士歌[1]秋风一夜秋空发，星斗无声山欲拔。何人对此独欣然，一啸风前动眉发。古来豪士心不平，声名为重身家轻。十年磨剑光铓动[2]，万里从军意气生。斗酒青天夜击铁[3]，天涯大地同明月。丈夫得意死单于[4]，安能荣辱分胡越[5]。君不见赵有平原魏信陵[6]，东西南北皆闻名。蛾眉骏骨尽乐事[7]，岂论成城与倾城[8]。[注释][1]选自清道光刻本《魏伯子文集》卷七。豪士通常指豪放任侠之士。韩愈《送浮屠令纵西游序》：“藩维大臣，文武豪士。”李白有《扶风豪士歌》。[2]十年磨剑：喻多年刻苦磨练。贾岛《剑客》：“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光铓：闪光的剑刃。[3]击铁：以剑击铁。[4]死单于：同单于死战。语本《史记·李将军列传》：“且臣结发而与匈奴战，今乃一得当单于，臣愿居前，先死单于。”单于，汉代匈奴首领的称号。[5]胡越：胡地与越地，比喻距离远近、关系亲疏。《淮南子·俶真训》：“是故自其异者视之，肝胆胡越；自其同者视之，万物一圈也。”此句言豪士行事有志节，不因为个人遭际而改变。即李白《扶风豪士歌》“作人不倚将军势，饮酒岂顾尚书期”之意。[6]平原：战国时赵公子平原君。信陵：战国时魏公子信陵君。在当时都以礼贤下士著名。[7]蛾眉：女子眉形如蛾，代指美女。骏骨：代指贤才。用《战国策·燕策一》载燕昭王“卑身厚币以招贤者”，郭隗说：“古之君王，有以千金求千里马者，三年不能得。涓人言于君曰：'请求之。’君遣之，三月得千里马。马已死，买其首五百金，反以报君。君大怒，曰：'所求者生马，安事死马而捐五百金？’涓人对曰：'死马且市之五百金，况生马乎？天下必以王为能市马，马今至矣!’于是，不能期年，千里马者至者三。”乐事：乐于效力。[8]成城：犹言兴邦。倾城：犹言亡国。《诗·大雅·瞻卬》：“哲夫成城，哲妇倾城。”郑玄笺：“城，犹国也。”孔颖达疏：“若为智多谋虑之妇人，则倾败人之城国。”谓豪放任侠之士但求人生痛快得意，不在乎行为的方式与后果。言外似含无奈与自嘲之意，表达了作者在明清易代、满清入主的时代背景下复杂而独特的心态。[鉴赏]时势造英雄，世人心目中的英雄都是胸怀大志、乘时而起、建功立业、名垂青史的成功者。而豪士却更近于崇尚名节、快意恩仇、轻生死重然诺的侠客，往往是死非其所的悲剧角色。清鼎既定，时势已去，世间再无叱咤风云的英雄；惘惘不甘的魏际瑞，空有雄心壮志，一腔热血，用诗画一幅自画像，模样勉强像个豪士。慷慨志节，意气干云，全化作虚幻的历史遐想。诗意分为四层，随着四句一转韵娓娓展开。前三层分别写秋风、从军、抗清：秋风动豪士之心，从军壮豪士之志，“青天”“明月”采取当时的惯用方式剖白抗清复明的决心。第四层突然转入讽刺模式：“君不见赵有平原魏信陵，东西南北皆闻名。”苟延残喘的南明小朝廷和吴三桂等拥兵自重的藩镇，正急于广招人才，这对于豪士来说原是好事，可结果却是“蛾眉骏骨尽乐事，岂论成城与倾城”——即使国祚将绝，一息苟存，南明小朝廷和那些藩镇也不思振作，依旧沉湎于声色之乐，醉生梦死，这怎么不教魏际瑞感到绝望而愤怒呢？结联以有着丰富蕴含的“成城”与“倾城”对举，语调虽似轻漫，意思却格外沉重。18、毛先舒（1620-1688）原名骙，字驰黄，后改名先舒，字稚黄，浙江仁和（今浙江杭州）人。明诸生，入清不仕。六岁能辨四声，八岁能诗，十岁能属文，十八岁刊《白榆堂诗》，流传至山阴，深得陈子龙赏识，遂师之，又从业于张右民、刘宗周。明末入登楼社，明亡后尝与张丹、沈谦夙夜聚于南楼，抒啸赋诗，称“南楼三子”。顺治间，与陆圻、柴绍炳、张丹、沈谦、孙治、丁澎、陈廷会、吴百朋、虞黄昊朝夕吟咏，号“西泠十子”。文名甚著，与毛奇龄、毛际可齐名，时称“浙中三毛，文中三豪”。深谙音韵学，亦擅诗文，其诗音调浏亮，音律规整，有建安七子余风，以古学振兴西泠。著有《东苑诗鈔》、《东苑文鈔》、《思古堂集》等。吴宫词[1]苏台月冷夜乌栖[2]，饮罢吴王醉似泥。别有深恩酬不得，向君歌舞背君啼。[注释][1]选自清嘉庆刻本《两浙輶轩录》卷七。宫词是专门吟咏宫闱杂事的一个诗歌类型，当朝宫词常写一些宫廷秘事，前代宫词则往往与咏史题材相出入。这里的吴宫词是写春秋时吴王夫差的宫廷故事。  [2]苏台：即姑苏台，也称胥台，故址在今苏州市西南的胥山上。相传台上有春宵宫，吴王夫差在此饮酒作乐。

[鉴赏]

史称越为吴所灭，越王勾践以美女西施献吴，使迷惑吴王。西施果得吴王夫差宠爱，耽于声色，终致亡国。历来咏西施故事，主题或责夫差沉湎酒色，或斥西施为女祸，毛先舒此诗别出新意，从揣度西施的心理入手，写出西施内心充满矛盾的两难心态。越国为吴所灭，西施深负亡国之恨，被勾践献给吴王，本负有魅惑夫差、颠覆吴国的使命，但既入吴国，深受吴王宠幸，不由得又对吴王产生感恩之情。每当夜深人静，吴王烂醉如泥时，她便感到吴王一天天在对她的宠爱中堕落下去，于是复仇的使命和感恩的负疚交战于胸中，最终感恩的愧疚甚至压过了复仇的使命，以至于面对吴王的强颜欢笑，就伴随着背面的暗泣。前人讲此诗也有将末句解释为难酬越王的深恩因而暗自哭泣的，似乎不太符合作者原意。19、蒋超（1625-1673）字虎臣，号绥庵，江南金坛（今属江苏）人。顺治四年（1647）第三名进士及第，官翰林院修撰。少耽佛典，喜游山水，尽历黄山、九华山、天台山、武当山等名山。后买舟直入峨眉山，卒于伏虎寺。工诗，施闰章称其诗“匠心独运”，“不肯一语近人”。有《绥庵集》。金陵旧院[1]锦袖歌残翠黛尘[2]，楼台塌尽曲池湮[3]。荒园一种瓢儿菜[4]，独占秦淮旧日春[5]。[注释][1]选自清乾隆十七年刻本《感旧集》卷五。旧院：原是南京歌妓聚居之所。曹大章《秦淮士女表》：“当时二十四楼，分列秦淮之市，其后遂毁，所存独六院而已，所艳独旧院而已。”余怀《板桥杂录》：“旧院，人称曲中，前门对武定桥，后门在钞库街。妓家鳞次比屋而居，屋宇清洁，花木萧疏。”[2]翠黛：女子用黛色描眉，这里代指歌妓。[3]湮：淤塞。[4]瓢儿菜：日常食用的一种梗白宽扁的青菜。袁枚《随园食单》：“炒瓢菜心，以干鲜无汤为贵。雪压后更软，王孟亭太守家，制之最精。不加别物，宜用荤油。”[5]秦淮：秦淮河，流经金陵城南贡院、文庙一带，两岸多妓楼酒馆。[鉴赏]金陵旧院是江南歌舞声色的集中代表，也是晚明都会繁华的象征，明亡后更凝聚了孤臣孽子对故国梦华的追怀和想象。蒋超这首七绝，上联以歌妓流落、楼台荒圮正面描写旧院的残破衰败，下联以瓢儿菜独占春色，反衬秦淮两岸的萧条冷落，今昔盛衰的强烈对比折射出不胜唏嘘的哀思。曾经是锦袖舞雪、翠黛生春，楼台曲池、游人如织的旧院，如今只见一种极家常的瓢儿菜长满荒园，替换了旧日秦淮风情万种的春色！诗人无声的叹息，有多少无可奈何花落去的伤悼，抑或风雅沦为粗鄙的哀惋，真个是说不出的低徊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