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业乐团建设道阻且长，但成都交响乐团让人看到希望

今年一月初，公历的新年刚过，我就去了趟成都。这趟旅程既是新年第一程，也是「阳康」第一程、考后第一程……更是疫情与防疫新时期的第一程。目的地之所以是成都，原因其实非常简单，就是因为交响乐。

对于成都的交响乐发展来说，2022 年无疑是个意义非常重要的年份。这一年，成都正式进入了「四团」时代——不止是有四支乐团那么简单，而是这四支乐团都在名义上和实践上决心走职业化道路，能够成体系地办出自己的音乐季。

我因为有一位相熟的成都乐迷朋友，所以一直对这里的交响乐发展格外关注。甚至可以说，在交响乐和乐团方面，这两年除了北京以外，我关注程度最高的城市，就是成都。四川交响乐团、四川爱乐乐团、成都交响乐团、成都城市音乐厅管弦乐团……每支乐团一有什么风吹草动，我立刻就会得到消息。

也是在这位朋友的盛情邀请之下，我曾经好几次计划选择一个「良辰吉日」，能够利用一个或连续两个周末的时间，来成都一次性听四支乐团的音乐季现场演出，顺便体验一下成都数目众多的音乐厅。

然而，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过去一年里要么是进出北京难，要么是成都的演出取消多，要么是两者兼而有之，使得我始终都没找到这样的机会。于是，直到这次来成都之前，四家乐团里我唯一在现场听过的，只有这两年来过北京演出的四川交响乐团。

如果按照原定计划，我这次在成都停留期间，本来有机会赶上至少三支、乃至四支乐团的演出。但最终出于各种我无从得知的原因，到底还是只给我留下了一场，也就是 1 月 7 日朱其元、张昊辰和成都交响乐团的音乐会。

不过话说回来，正是这场音乐会的「幸存」，让我的这趟行程在交响乐方面至少实现了不虚此行——「成交」对我来说，神秘感是最强的。它可能是目前国内最年轻的职业乐团。即使严格意义上它的历史很悠久，但独立建制成团、正式走职业化发展道路，从官方释放消息的时间来看，大概是 2021 年年底的事情。这样的消息不仅对我那位朋友，而且对我来说，都是相当兴奋的。

我一向主张，只有本地乐团发展好了，我们这些普通的音乐爱好者们，才能有稳定的交响乐精神食粮。这也是我一直都那么关注国内乐团的本质原因。因此，如果要回顾这次成都之行中的交响乐部分，比起具体音乐会的现场演奏本身，我更想要多谈一些的，是在整个过程当中的所见所闻带来的所感。

当然，这篇文章还是先从音乐会现场谈起吧。

说来很巧，出发前不久，我刚刚在北京听了张昊辰与中国爱乐乐团演出的格里格协奏曲。时隔两周不到，在成都就刚好又赶上他的演奏——这一次是更加重量级的勃拉姆斯第二钢琴协奏曲。

短时间内连听两次同一位独奏家，某种程度上讲也是个喜忧参半的事情：接连聆听高水平的演奏，还都是喜欢的曲目，固然很幸福；不过，当钢琴家一些音乐处理上的「套路」集中出现，未免也会有些许的审美疲劳。

在我看来，张昊辰演奏一贯的长处，是高质量的触键、精心雕琢的反复、丰富而准确的细节，以及见仁见智的音乐理解、特别是其中以内省和诗意而著称的演绎风格。其中，能够区别于他人的最鲜明的特质，就在于他对同一部作品里那些重复出现的音乐素材而有意做出的每次不同的处理效果。与此同时，他演奏的每个音符似乎总是落得直接而放得委婉，尤其是短促的小音符最明显，类似于人自然眨眼时眼皮运动的轨迹特点。

坦率地说，以我的听感而言，这两种做法的结合，在初次聆听或久别重逢时，会感觉到音乐中有许多意想不到的趣味。但在摸清了「处理」的路数、甚至能够形成某种「预判」时，听起来反而可能就少了一些音符本身带来的天然色彩。

到目前为止，我听过的张昊辰演出的协奏曲现场，无一例外是浪漫主义时期的作品——拉赫玛尼诺夫、柴科夫斯基、舒曼、格里格、勃拉姆斯……不过，从流媒体上已经放出的最新的贝多芬协奏曲专辑来看，他对古典主义时期作品的技术处理方式也是类似的。

尽管这样说也许会有一点得罪人，或者伤害张昊辰粉丝们的心情，但是，我不得不说，随着时间推移、年龄增长，张昊辰恐怕有必要思考如何再向前走一步了。无论是开发新的技术特点，或是将处理中的「刻意」雕琢得更加「天然」。

再来说说乐团。

勃拉姆斯的钢琴协奏曲对于乐团来说，演奏的难度和压力都不亚于任何一部交响曲。横向比较而言，他的第一钢琴协奏曲更重交响性，第二钢琴协奏曲则更重室内乐性。在当前的成都交响乐团身上，这就造成了一种很特殊的现象：反而是看起来更难把握的「室内乐性」，更容易有比较好的效果。尽管他们眼下并未安排第一，而是只演了这部第二，但是结合上半场的贝多芬第八交响曲来综合推断，我得出了以上结论。

演出当天下午，我跟带我的成都朋友一起看了乐团的走台。排练贝多芬时，朱其元花了很多力气。我对他的了解不多，不知道他是因为个人音乐理解、还是针对乐团而量体裁衣，最终选择了「高举高打」的处理方式。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干干的、脆脆的贝多芬第八」。这样形成的效果就是，音乐的整体完成度尚可，至少在正式演出中体面地演了下来，但代价是音乐呈现就比较粗糙。

坦率地讲，朱其元当时的那种音乐处理，并不是很对我的胃口。不过我一向对此看得很开：审美取向有差异很正常，只要演奏质量过关、能够自圆其说就好。我期待的是那种声音相对温润一些的贝多芬第八，更加注重音响的融合与持续。比如第三乐章圆号独奏进来之前，管乐本该有个相当巧妙、层次丰富的和声过程。但朱其元和成都交响乐团当天只是一笔带过，似乎完全没有这回事。

很巧的是，最近这两天，我偶然听到了一版跟朱其元处理很像的贝多芬第八，是 Thomas Adés 和布里顿小交响乐团合作的录音室版本。遥想成都交响乐团的现场，乐团的问题也更加明显地呈现了出来：尽管「干干的、脆脆的」，但乐团演奏的准确与统一、声音的融合与稳定，依然很重要，只不过可能会稍微被掩盖一点点。比如音头和音尾的质量，弦乐声部内的统一……说起来都很基础，但做起来需要漫长的磨合。

可以想见，如果演出勃拉姆斯的第一钢琴协奏曲，乐团呈现出的也会是类似的特点。不过因为第二钢琴协奏曲里涉及不少室内乐般的重奏段落，反而特定的演奏员在这种时刻能够「显山露水」。比如第二乐章几处木管的合奏、第三乐章大提琴首席与钢琴的配合等等，无需一一列举。从中至少可以看出，乐团里确实是有一批个人演奏能力强、或乐队经验丰富、或两者兼而有之的演奏员。但交响乐毕竟不是个人之间简单的线性加总，而是一个复杂的整体。

这些情况乐团以及乐手想必内心都很清楚，也不必我过多地叨叨。事实上，我初来乍到，仅凭一场音乐会，显然难以评判这支改制仅一年出头的年轻乐团的所有。

私下和朋友聊天时，我是这样说的：

我其实并不担心乐团现在的「冲劲」。因为乐团刚刚改制，本质上就是个全新的团，可以说一切都是新的。公开信息显示，现在乐团依然在加力招兵买马，乐团自己的音乐厅很快就要投入运营，乐团正式的总监目前还没落实、按说也该不久就要到位……这种现状，天然就会给乐团整体带去一种无形的士气和动力。所以无论怎样，我可以推断，现在乐团内部的主流，仍处在卯足了劲向前冲的「三板斧红利期」当中。

而我更加担心的，反而是乐团未来的「后劲」。因为随着时间推移，新鲜感会被愈发消磨掉，那种由于「新」而带来的士气，也会逐渐退散。这也就引出了真正的大问题——职业化。所谓的「职业化」，定义当然有很多，讨论也有很多，我自己甚至在参加模拟联合国时还「妄想」过开设一个会场来研讨这个问题。从更加现实主义的角度上来看，「职业化」的重要意义之一，就在于为乐团提供一种成熟的、稳定的、可靠的运行模式，能够有规律地、高效率地发展下去。

打个比方来看，乐团发展就像开车，新成立时就像是在不断换挡、调整、提速，「职业化」就相当于是上了高速公路，速度又快又均匀，还最省油。

「职业化」固然好，但也任重道远。围绕着这个高的目标，各种具体组成有大有小，细节数不胜数，只能一步一步来走。

现在成都交响乐团有点像是「以赛代练」的模式，通过大量的音乐会项目，来快速积累核心曲目和演奏经验。这是不是最佳方式？我很难说。但综合来看，大概算是当下可行性最强的方式。当然，关键还是得有科学的、系统的、有的放矢的演出计划。至少，目前效果还是不错的。

音乐本身之外，这场音乐会还有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尽管不全是乐团自己能控制的事情，但它们客观上就是影响了乐团音乐季的观演体验。比如这一场的音乐厅，老的娇子音乐厅刚刚翻新，甚至可能还没完全收工，连反音板都没装，严重影响了声学条件；再比如演出现场的摄影师，用机械快门拍照竟然不知道找个防寒罩隔音，咔咔咔的快门声非常扫兴、也非常业余……对于乐团来说，如果以后进驻自己的音乐厅，这样的细节虽小，但必须重视，并且一点点积累，哪个都不能落下。

这次成都之行被我自嘲说是「自费出差」，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演出看得不过瘾，游览也并不尽兴。自嘲虽然如此，这次最大的收获，无疑还是「认识」了成都交响乐团这支目前国内最年轻的职业乐团。我有十足的把握可以相信，下次再听他们的音乐会，一定还会更好；再过五年、乃至十年，站在巨人肩膀之上的他们，发展定会比先行几步的兄弟院团更顺更快。

但是，但是！回到眼下，最重要的还是积小流、积跬步。归根结底，职业乐团建设道阻且长，但成都交响乐团让人看到了希望。再次重申：只有本地乐团发展好了，当地的音乐爱好者才能有稳定的交响乐精神食粮。如今成都的乐迷朋友们，在一定程度上已经相当让人羡慕，希望未来还可以让我更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