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有我的百草园,第1张

  毛爱华

  春节期间,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

  我出生在一个叫泰顺的生态县,只是我出生那时候,还没有生态县的概念,可原始生态的感觉,从我呱呱坠地那一刻就开始沁入心脾了。

  我出生的村庄在一个山顶上,村里一共100来人。跟周围的动植物的种类和数量相比,人实在少得可怜。于是,在被动植物裹挟的世界里,如何与熟悉的或不熟悉的、有益或有害的动植物相处,就成了人们生存的技能之一。这个技能掌握得好不好,有可能关乎生死。我这样说,可丝毫没有夸大之意。动物分有益的和有害的,蜈蚣毒蛇黄蜂之类被视为有害的,而青蛙蚯蚓和蜜蜂则是有益的。可是在我们那里,不仅动物分害益,植物也分害益。

  有些植物,长得温良讨喜,绿叶小花,微风滋滋,不仅可以供人饱腹,还满足了味蕾之欢,比如树莓、布鲁子、地莓、酸枝头、甜梨等,小孩子们信手摘来就吃,不用洗,更不用煮,吃了从来不会不适。就算上面被泥土覆盖,被昆虫的尿液沾染,吃了也便吃了,从未听说哪个在山里疯跑的孩子因为吃了野果生病的。就是那满身刺的金樱子果子,把那刺刮去,再刨开,将肚里的硬籽挖去,放入口中咀嚼起来也别有一番味道。金樱子白糯的花瓣更是可以入药,也可以做年糕吃,有袪毒降火之功效。这些植物,被我们视为益植。既然有益植,也一定有害植。从我还是孩童的时候,母亲和姐姐们就会教我分辨哪些植物可以吃,哪些植物不能碰,还有一些最好看都不要看,看一眼都是冒险。于是,我的小脑瓜里早就将植物族群割裂开来,划入两个对立的阵营。对那些益植,自然是喜爱有加、信任有加,对那些害植则是厌恶有加、恐惧有加。

  有一种植物,老家人称山子童,长得其貌不扬,低调内敛,既没有妖艳的花朵,也没有婀娜的枝叶,却被阿妈阿姐们视为头号恶草,说起来竟比曼陀罗还要魅惑。只要碰一下它的枝叶,不小心将手指放入口中,就可能中毒。每年,总有一些时候,母亲要端着一小碗猪油,爬到后院的山上。扒开一丛鸟窝似的干柴,将猪油涂到一个柴垛似的东西上面。我在一旁看着,十分不解。那年头,猪油虽说不算什么稀罕物,可也不至如此浪费吧?直到我刨根问底地问,母亲才在卖够了关子后,指着柴垛子跟我说,涂上猪油,就不怕它再生出嫩芽,就不怕它再害人了。我依然一知半解,实在想不出这草垛还能如何害人。直到姐姐们跟我讲了一个故事,我才恍然大悟。

  故事说,从前有个农夫,挑着一担干柴,走在一条乡间的小路上。走着走着,他的脚被什么绊了一下,农夫停下脚步,低头看见一株野草,正对着他摇摆着枝条,像是对他轻轻招手。农夫即刻放下担子,蹲下身子,摘一把野草的叶子放入口中,咀嚼细碎后吞了下去。不一会儿,农夫便七孔流血死掉了。虽然死掉了,可是人家面带微笑,丝毫没有痛苦之意……那野草正是山子童草。

  这样的故事,作为小孩子的我自然是一听就信,还深信不疑。后来,每到太阳下山,天色渐暗,我就不敢往后山去,连看都不敢看,生怕那个涂了猪油的草垛子突然醒来,长出枝丫,朝我挥手。若真如此,我是吃还是不吃呢?若我不吃,那枝叶会不会变成一个妖怪,把我抓去,将我的嘴巴撬开,将叶子塞入我的口中。我不敢想象自己七窍流血的样子,我可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也是爸妈眼里最聪明懂事那个,若我有个三长两短,母亲岂不是要晕死过去?

  母亲看出了我的担忧,总时不时地安慰我说,阿华不用害怕,你是家里的老末,生死有个先后,要带也是先带走阿妈。阿妈不说还好,一说,我便哭得停不下来。生怕阿妈真的被带走了,我成了个没妈的苦孩子,每日以泪洗面。于是便越发恨极怕极了那个草垛。

  要是换成现在,我自然不必那么害怕。现在人的过分自信,已经到了大言不惭可以征服自然的地步。既然连广义上的自然都可征服,一株野草又有什么可怕的呢?把那草垛连根拔起,扔了便是,若担心扔到近处,还会害人,那就扔到极远处。扔到山谷中、悬崖下,或者扔进灶台当柴火烧了便是,哪还用得着浪费猪油呢?只可惜,在我小时候,从来没有人会说什么要征服自然。人就是自然的一部分,是自然身上长出的血肉,谈何征服?人征服自然不就等同于将自己身上的某一部分给碾碎或者割去或者毁灭吗?那不是自我摧残吗。于是,母亲用猪油堵住山子童草发芽的做法就显得十分顺应自然。母亲很清楚,即便如此,也不能保证土壤里没有那草的种子。至于这个涂猪油的做法是否奏效,我也不能断言。只是,记忆里,后山上那一个草垛子始终是草垛子的样子,从来不曾泛出一点绿光。也因此,我对山子童草真实的样子怀着某种非比寻常的好奇。这好奇在我稍微大一些,约莫七八岁的时候,有一回母亲带我去自家的自留田插秧才得以了却。就像我在文章一开头所说,它长得其貌不扬。绿叶配小花,最普通的叶,最普通的花。曼陀罗长着一副美女蛇般的妖艳面孔,说它邪恶,自然有人深信。可这山子童草,和它的名字一样,普通又朴素,怎可能有那么大威力?

  不过,危言总是耸听,从那以后,每次去自留田,我都会多看它几眼,对它投出同情又困惑的眼神。而后自顾自地慨叹,人分好赖人,草也分好赖草,可好赖究竟是天定的,还是自选的呢。草会不会和人一样,也总想投胎成好草,却无奈做了坏草。母亲见我出神地盯着它,总会提高声线,加重语气提醒我,别看了,这山上,又那么多好看又无害的,何苦在它身上伤眼费神。后来,家里搬了新房,我又去了镇上上学,便极少想起那害植了。直到几年前,写悬疑小说,要找一种自然毒物,脑海里第一个跑出来的就是那山子童草,又不禁感叹,雁过留声,恨过留痕。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个山子童草,学名雷公藤。母亲保留那草垛是因为它的根可以入药,可以治风湿。母亲果然是明白了,万物相生相克,哪有什么绝对的征服?

  写完了害草,自然也要找一个益草加以细细描绘,不是为了平衡和谐,而是这益草确确实实让人欢喜,让人放心,又让人享用。这个益草名叫绿豆腐。顾名思义,颜色是绿的,形状似豆腐,但是这个豆腐可不是生来就长在枝梢上的。绿豆腐的产生是需要经过一道精细的工艺的。将绿豆腐植物的叶子一片片摘下来,放入一个盆中,洗干净后,将叶子捞出,将水沥干,再次放入盆中,倒入少许清水,开始揉搓。等把叶子都搓成糊状,汁液全部被揉出来了,再加入更多适量清水,然后再取一个干净盆子,将过滤布套在盆口,将汁液倒在过滤布上,滤去残渣。如此这般,漏入新盆的就算是做绿豆腐的原材料了。接着,在那原材料里挤入适量中华牙膏,搅拌一番后,盖上盆盖。静待一个多小时后,再揭开盖子就能看见绿油油一盆豆腐了。用手轻轻一推那盆,盆中的豆腐就晃动起来,像是在故意挑逗人的味蕾。拿一个勺子,轻轻切下一块绿豆腐放入一个小碗中,浇上辣椒姜汁酱油醋调好的汁料,再撒些芝麻,吃起来是入口即化,清香扑鼻,凉意润颚,是绝佳的消暑美食。

  每一个离乡的游子,只要回乡,就必然要去吃几碗绿豆腐,不然就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多了点遗憾。绿豆腐成了一种乡愁。就连那中华牙膏都因融入绿豆腐的灵魂,又钻入吃的人的灵魂而变得那般熟悉又让人信任,如同每一个秋季收割来的新稻碾的新米蒸的米饭,那香气,绝不是离乡后吃的米饭的香气可以媲美的。

  写作后,放下笔,家乡的一切都自然浮现,不管是害虫还是益虫,不管是害植还是益植,我也才明白,和鲁迅先生一样,我也有我的百草园。我的百草园,不在家乡,在我灵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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