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小酒馆｜爱尔兰传统音乐（一）

这是“世界民谣之旅”的第六十八期。除了你现在看到的图文版，还有在喜马拉雅播出的电台版。继续我们在爱尔兰的旅程，这期我们从“小酒馆”这样的一个场景出发，来介绍爱尔兰传统音乐。

​

夏季，爱尔兰的白天很长，日落很晚。天黑之后，人们纷纷来到酒馆里，打发一天最后的无聊时光。在人们的交谈声中，几个乐手悄无声息地走上舞台，从琴盒里取出小提琴、六角手风琴和笛子，不急不忙地试音、调弦。演奏开始的时候，客人们才刚喝下几口酒，有些人还在聊生意，比如买卖一头牛的讨价还价，或者搭牛棚的方案和费用等等。爱尔兰的一些乡村酒馆除了聚会和娱乐功能之外，也同时兼具餐厅和杂货店的功能，所以人们习惯在这里获得各种生活所需，也包括交流各种信息。为了愉悦彼此和客人，又不打扰聊正事的人，乐手们不使用麦克风和音响，只是用乐器本身的声音一首接一首，不间断地演奏，像几个老友，总有聊不完的天。

客人们酒过三巡，要么买卖聊得差不多了，价格都已谈妥，要么酒精已经上头，再也说不清了。这时候，主奏的乐手开始试探性地靠近麦克风，音乐声渐渐变大，酒馆里的气氛也渐渐活跃起来。伴随着一些传统舞曲的旋律，几个客人开始在没有摆放桌椅的空地“舞池”里跳舞。舞曲和舞蹈是不可分割的，就像许多爱尔兰传统音乐家同时也是舞者一样，他们用耳朵和眼睛学习，用声音和身体传承，让这些传统文化在爱尔兰流传了数百年。

​

中场休息的时候，乐手们一边闲聊，一边享用着酒馆免费提供的食物和酒水，三明治、香肠加上果汁苏打水，很快就让他们恢复了体力。如果还缺少点感觉，乐手也可以来一杯免费的黑啤酒。不过威士忌是不能免费提供的，喝太大了在台上胡来，自己出丑，对酒馆也不好。

休息之后，酒馆的演出就进入了歌曲环节，歌手上台后，人们便安静下来，等待着第一首歌。夏季的爱尔兰乡村，除了本地人之外，还会迎来一些来自英国、欧洲大陆以及美国的游客。此外还有许多移民美国的爱尔兰人会在暑假的时候返乡度假。所以这时候，歌手为了让大家都能听懂，选择的第一首歌曲往往会用英语演唱。但与此同时，给远道而来的朋友最好的礼物还是家乡的特产，因此歌手清唱了一首Sean-nós风格的歌曲，也就是非常具有爱尔兰特色的“古老吟唱”（参考上一期介绍的内容）。

接下来，音乐成为酒馆里唯一的主角，台上台下，所有人都沉浸在歌舞之中，不觉间午夜已过。凌晨一点，酒馆打烊，大家才纷纷离去。乡间小路上，偶尔有几个醉鬼意犹未尽地唱着歌，惊扰了几只美梦中的狗。最终，乡间重归宁静，只有沉默的石头房子和月光下银灰色的草地，等候着不久就将到来的日出。

​

“爱尔兰传统音乐”是民俗学家对各种爱尔兰民间音乐的统一称呼，作为一个学术概念，它是指通过口头传播、以乡村为主要场景的，由非职业的民间艺术家出于非商业的目的创作、传承和表演的音乐。随着一代代人的口头传承，这些音乐创作者的名字大部分都被人遗忘了，但曲调或歌词却在人们的琴声与歌喉中不停打磨，最终从个人的表达变成了一个地区甚至整个民族集体的创作。

我们之前提到过，世界范围内的民间音乐复兴（或者说民谣复兴）有几个不同的阶段，越往后新创作的作品所占的比重就越多，于是渐渐改变了“民间音乐”的概念。就像中文里“民谣”的概念一样，爱尔兰音乐也是通过在前面加上“传统”这个定语来区分传统风格的老曲目与现当代新创作的、风格更复杂也更商业化的新作品。把传统音乐改得面目全非固然不可取，但是过分强调“传统”的纯粹性也有它的问题。因为今天我们看到的“爱尔兰传统民间音乐”也是几个世纪以来不断自我发展，并且吸收了一些英国、法国、美国等等各种多元文化的混合体。如果宣布从某一天开始，所有新的元素都不能出现在传统音乐当中，或者说吸收新风格的音乐都不能叫“传统音乐”了，那从这一天开始，传统音乐也就死了，成为了没有生命的标本。所以说，传统音乐如何把握保守与开放的度也是音乐家和音乐学者们的一个重要课题。

现在，来自世界各地对爱尔兰传统音乐感兴趣的音乐家和乐迷，都会选择在一些小酒馆晚间的演出当中学习和欣赏最正宗的爱尔兰传统音乐。掌握大量传统曲目的音乐家们，在这里既要面对本地人保守的品味，又要适应游客多元的审美。其实这样看来，爱尔兰的各种小酒馆就是传统音乐最天然也最重要的实验田。

​

除了乡村小酒馆是当今爱尔兰传统音乐的博物馆，城市小酒馆也曾经拯救过奄奄一息的爱尔兰音乐。在被英国占领的一百多年里，爱尔兰人除了承受饥荒等物质上的苦难，文化上也感到自卑。在殖民者的挤压下，他们连自己的语言都差点断绝，更不要说民间音乐了。1922年爱尔兰独立之后，人们虽然想要重振自己的民族自信，但却发现自己的民族文化已经难以寻觅了。英美的新文化依然一波又一波地向全世界强势输出，虚弱的爱尔兰传统音乐被挤压到无人问津的角落。

在这样的背景下，有一些表演“古老吟唱”的歌手决定效仿之前英国人的“歌手俱乐部”，创建属于自己的小团体，共享他们脑中存留的传统曲库，以此来保护自己心中纯粹的民间音乐。“高林（Goilin）俱乐部”以及其他一些类似的组织，就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了。高林俱乐部是由蒂姆·丹尼希（Tim Dennehy）和多纳尔·德·巴拉（Donal de Barra）创立的，1979在都柏林彭布罗克街的彭布罗克（Pembroke）酒吧首次演出。虽然这样的组织几乎完全没有市场，刚开始大部分都表演都只能算是歌手们的自娱自乐，但一些酒馆还是愿意给歌手们提供一个最基本的舞台。据说最低谷的时候，高林俱乐部的演出甚至一个观众也没有，即便如此，组织者依然坚持在舞台上表演，因为他们相信，虽然此时没人关注，但传统音乐的价值一定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候变得无比重要。

功夫不负有心人，从国家开始重新发掘和发扬民族文化，到世界民间音乐复兴的大潮到来，爱尔兰传统民谣由于这些人与相关场所的保护，得以在全世界大放光彩。有了自己的市场，这些歌手俱乐部的竞争对手终于不再是英美流行音乐，转而变成了其他爱尔兰的传统音乐，比如舞曲的纯器乐演奏或者有乐队伴奏的歌曲演唱。相比之下，无伴奏的“传统吟唱”在酒馆里就显得不那么能活跃气氛。于是一些歌手选择与乐队合作，这样自己丰富的曲库和纯熟的演唱技巧都成了巨大的优势。另一些歌手会创作新的曲目，在风格上保持传统而在内容上紧跟时代。还有一些歌手依然会坚持用无伴奏的形式演唱传统曲目，而一些酒馆也依然在周末的某一天为他们留出舞台。

如今，爱尔兰的学校非常重视爱尔兰盖尔语的教学，而无伴奏的盖尔语“古老吟唱”作为这种语言的重要载体，成为了音乐课的必修内容。人们不会忘记，是那些歌手与酒馆共同的努力保护了这一份非常珍贵的文化遗产。爱尔兰传统音乐也将会继续在每一个夜晚填满那些温暖的小酒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