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丫头｜弯弯的风景之三十一

傻丫头

住院第二天我就做了穴位结扎，坐在床上不能动了。医生说我的左腿后弓是韧带松了，要通过穴位结扎把韧带拉紧。于是把我左腿后面的几个穴位穿了线抻着，让我的腿不能往后弯。但是我的右腿前弓，不能着力。左腿要不往后弯就会往前跪，也是不能着力。于是我就成了一堆死肉，生活上一切都要让别人帮助。点点和我一起去做的手术，回来也是痛得要命。娃娃的伤口还痛着。言姐就不声不响地帮我们打饭刷饭盒，端水洗漱。

这种小手术住在红楼的儿麻患者都在做，据说穴位穿线可以提高肌力。一般患者要穿十次线为一个疗程，每次间隔二十天。肌力好的，才可以上白楼做手术矫形。像我这样双腿肌力为零的人，只能先做穿线结扎改善肌力，然后大夫会诊，决定做什么手术能让我走得好一些。听了别人的经验介绍，我也发疯地练起了腹肌，据说腹肌练好了，可以移植到大腿上，增强腿部的力量。

表皮上的伤口很快就好了。我咬着牙下了床，把被拉紧的韧带又抻松了，左腿还是后弓38度，一分没少。我全身的重量压在一条腿上，穿那么几根羊肠线哪里能抻得住？大夫叹息着说，我要是躺着不动，就不会畸形这么厉害。可我没有条件躺着不动啊。

言姐对我的帮助，让我很不好意思，就时时想着表示一下。吃瓜子时抓给她，她说不喜欢吃零食。吃糖时给她，她说牙不好不能吃。吃饭的时候，我看她总是吃素菜，饭盒里从来不见肉，当然肉很贵，我也很少吃，偶尔吃一次就想分给她一些，可她说她是回民，不吃肉。总之，别人给她什么，她都有理由不接受。弄得我也不好意思馋嘴，吃这吃那了。

医院很大，有邮局，有小卖部，有俱乐部，还有浴池。妈妈每月给我四十元钱，让我计划着花。因为言姐不吃零食，我们全屋人也不好意思吃，这样我的钱就能省下不少。

我正在数着剩下的钱，忽然一个女孩进屋，问我有没有全国粮票。那时每个省有每个省的粮票，出省就要把地方粮票转换成通用的全国粮票。粮本上的粮食定量转成全国粮票时，定量的食油就没有了。但换成全国粮票后就可以去外地买到本地没有的东西。本地患者经常找我们外地患者换粮票，对我们来说都是一样地用，对她们来说却有许多额外的好处。

屋里没别人，我就和她说：“我有，可以和你换。”我觉得助人为乐，成人好事是种美德。

她说：“借我十斤。”

“啊，借你？十斤？”我妈妈千叮咛万嘱咐过不能借钱给人的，况且粮票可比钱还珍贵啊。

我结结巴巴地说：“换，可以。借，不行，我妈不让。”

她没等我说完就扬长而去了。

言姐回来，我说了这个事，她笑，说：“傻丫头，拉妈妈出来挡事儿，你三岁孩子啊？你就不会编个谎，说你就剩一张十斤粮票，一会还要买饭票？”

我羞愧地说：“我不会。”

不一会儿，那女孩回来了，举着十张一斤粮票，冲着我说：“我借到了，好人有的是，不差你一个。”

我真是无地自容了。

更丢脸的是我不敢去公共浴池，怕人家看到我奇怪扭曲的裸体。我想了好多办法把自己弄干净。我无法端水进屋，也无法自己去打热水，就站在水房的水池边用凉水洗头，把毛巾打湿了拿回屋去擦身。有人问我就说自己火力旺，喜欢拔凉。十月末的北方，我这样做好像疯子。我有些明白了言姐为什么说她不爱吃零食。  

有的人可能和我一样艰难，却动起了歪主意。他把暖气上的螺栓拧松，接暖气里的热水用，省得跑老远的开水房去买水票打热水了。有一天，他不知道怎么把螺栓拧坏了，暖气水一下子冒出来，把整个走廊都淹了。我们拄拐走的人最怕地上有水打滑，但是要吃喝拉撒又不能不走，于是走廊里常常有人此起彼伏地摔倒。不过我们年轻，摔倒以后，沾地就起，没有人摔坏了哪里。

要说走路比较恐怖的地方是红楼二楼的厕所。因为这层楼住的大部分是轻残患者，没有多少陪护人员，打扫卫生都是患者自己来干，不免有力不能及的时候。那时厕所里有一个马桶架子，方便那些蹲不下去的人，有人腿上做了手术不能打弯也需要。但那架子上面污迹斑斑，没有人愿意用。于是有的人就靠着墙，架着拐杖，凌空解手了。而且那时便池经常堵，因为那时的手纸质量不好，用完后要扔进废纸篓，要是丢进便池里冲不下去就会堵。堵了不及时处理粪水就会冒出地面。所以我们的厕所有时污水横流，无处下脚。于是我们就常常去三楼上厕所。

三楼是六连，住的都是些小患者，由家长陪护着。因为这些健康的大人们自治能力强，卫生搞得好，厕所总是清理得干干净净。我们去用，他们非常不欢迎，常常对我们翻白眼。我们就深更半夜偷着去。有时我们还在心里打着鼓点儿，配着地道战鬼子进村的音乐。顺利出恭一次好像是占了什么大便宜。

终于有一天，同室的人身上都没有怕水的伤口了，大家结伴去洗澡，要拉着我去见识一下大澡堂的风光。我只是拉着不走打着倒退，找各种理由不去。最后我说我得等着有人去市内帮我买个游泳衣才能去。我说长的不好，怕人看。

她们问：“你是长尾巴了，还是没长屁眼儿？”

娃娃说：“你不会比我更没见过天吧？”

大家笑着说起那次把娃娃绑架去澡堂的事。娃娃住在农村，从没见过公众浴池，她硬是穿着衣服下了热水池子。

我说那我也穿衣服下去。娃娃说：“你可别丢那人了，我进池子一看，人家都光的，都不怕看，就我裹着，倒像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看看大家都得长得七长八短的，也就歪嘴吃肥肉——肥（谁）也别说（肥）了。”

我实在是找不出理由不去洗澡。可是我从懂事起就自己关着门洗澡，连妈妈都不让看的，现在让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脱得赤裸裸的，真是太难了。

我一路忐忑地做着心理准备，但在进浴室门的时候却忽然释然了。浴室里满地是水，还有肥皂泡，我不可能拄拐进去，只好蹲在地下慢慢挪，这样怕人的害羞的地方就能遮掩一些，濛濛水气中，人们只能看到地上一团肉在动，看不到别的。其实也没有人看，大家都是麻痹腿，走路时姿势千奇百怪，但在浴池里一坐，也就众生平等了。

哇，全身泡在热水里的感觉太舒服了，书上说的欲仙欲死就这个意思吧。婴幼儿时我在洗衣盆里泡过热水澡，但大了以后，洗衣盆变小了，就只有下半身能坐进水里，上身都是露在外面，冬天屋里又冷，常常是带着满身鸡皮疙瘩爬出洗衣盆。我久久地泡在热水池里不想出来，觉得这才是人生最美好的享受。

洗完这个澡以后，我觉得自己身里身外都清爽了。我没见过别人洗澡的样子，那时代也没有裸女画，不知道成年女子应该长什么样，就总以为自己长得不对，是丑陋肮脏的，见不得人的。进了公共浴池，看过了别人，我才知道我没长错什么，所有的东西都是合理合法的存在。我的自卑感去了一大块，心里十分轻松，夜里睡觉也分外香甜。

娃娃在家就里个小当家，每天早早就起床操持家务。住在医院也不习惯睡懒觉，起床号还没响，她就大呼小叫地把我们都叫起来出去锻炼身体看日出。

只有点点还赖在被窝里不愿起床。她哀叫着醒来：“哎呀，可惜了我的好梦！我正在梦里做诗啊！”

“坐什么湿，尿炕吧？”

“真的，真的，我那诗可以配打虎上山的调子唱的。我写了一夜的诗啊，都怪你们叫醒我，把我写好的诗给弄丢了。我就记得一句：为治腿，千刀万剐也心甘。别的都忘了。”

我们把对门的隔壁的人也都叫了起来，大家排队一起去院子里晨练。这么多的腿加这么多的拐杖一起踩在地上，声音很是威武雄壮。走廊里我们呼啸而过，有的门里传出抗议的声音：“炸尸啊？天还没亮呢！”

“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我们在医院的晨曦里以百花齐放的姿态走着，锻炼着，展现我们积极向上的意志，让残缺的青春发出奇异的光彩。我们有踮起脚走的，有拖着腿走的，有按着膝盖走的，有带着前弓架走的。我是两只拐向前挪几寸，后弓的左腿向前蹦一下。对门的悠悠更绝，只用两只拐紧倒腾，两脚几乎不沾地走着小碎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