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女儿诔》文字校勘

《红楼梦》第七八回

读红品诗词-204

《芙蓉女儿诔》文字校勘

文/墨吟 筱蕊

图：贾宝玉-《芙蓉女儿诔》

说 明

贾宝玉所作《芙蓉女儿诔》，采用骚体和骈体相间的手法写成，因《红楼梦》版本众多，各本均存在错字、误字、漏字及难通可疑之字，一时很难定论。

骚体形式较自由，并多以“兮”字加重语气，诔文中自“天何如是之苍苍兮”至“来兮止兮，卿其来耶”即为骚体，故以甲戌本为基础，参照周汝昌校订批点本《石头记》，个别文字略作订正。

骈体则讲究对仗和声律，诔文中除第一段为开首语之外，其余两大段皆为骈体。我们依据骈体的格式，对照各版本进行校勘，对程高本中一些明显的错字、误字、漏字作了订正。

芙蓉女儿诔

维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竟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hú），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

窃思女儿自临浊世，【1】迄今凡十有六载。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畸。噫！女儿曩（nǎng）生之昔，【2】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3】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妹悉慕媖娴，【4】妪媪咸仰慧德。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fú zhuó ）。薋葹（zī shī）妒其臭，茝（chǎi）兰竟被芟耡（shān chú）。【5】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chài）之谗，遂抱膏肓之疚。故尔樱唇红褪，韵吐呻吟。杏脸香枯，色陈顑（kǎn）颔。诼（zhuó）谣謑诟（xǐ gòu），出自屏帏。荆棘蓬榛，蔓延户牖（yǒu）。【6】岂招尤则替，实攘诟而终。【7】既忳（tún）幽沉于不尽，【8】复含罔屈于无穷。高标见嫉，闺闱恨比长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9】自蓄辛酸，谁怜夭折？仙云既散，芳趾难寻。洲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海失灵槎（chá），不获回生之药。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鼎炉之剩药犹存，襟泪之余痕尚渍。镜分鸾别，【10】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委金钿（diàn）于草莽，拾翠㔩（è）于尘埃。【11】楼空鳷（zhī）鹊，徒悬七夕之针。【12】带断鸳鸯，谁续五丝之缕？况乃金天属节，白帝司时。孤衾有梦，空室无人。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销。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言皆绝。【13】连天衰草，岂独蒹葭（jiān xiá）。匝地悲声，无非蟋蟀。露苔晚砌，【14】穿帘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闻怨笛。芳名未泯，檐前鹦鹉犹呼。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老。【15】捉迷屏后，莲瓣无声。斗草庭前，兰芳枉待。抛残绣线，银笺彩缕谁裁？【16】褶断冰丝，金斗御香未熨。昨承严命，既驱车而远涉芳园。今犯慈威，复泣杖而近抛孤柩。【17】及闻槥（huì）棺被燹（xiǎn），惭违共穴之盟。【18】石椁成灾，愧迨（dài）同灰之诮。【19】尔乃西风古寺，淹滞青磷。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飒飒，蓬艾萧萧。隔雾圹（kuàng）以啼猿，绕烟塍（chéng）而泣鬼。自为红绡帐里，【20】公子情深。始信黄土陇中，女儿命薄。汝南泪血，斑斑洒向西风。梓泽余衷，默默诉凭冷月。【21】呜呼！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而亦妒？【22】箝诐（bì）奴之口，【23】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在卿之尘缘虽浅，而玉之鄙意尤深。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谆谆之问。始知上帝垂旌，花宫待诏，生侪（chái）兰蕙，死辖芙蓉。听小婢之言，似涉无稽。据浊玉之思，深为有据。何也？昔叶法善摄魂以撰碑，李长吉被诏而为记，事虽殊，其理则一也。固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恶乃滥乎其位，始信上帝委托权衡，可谓至洽至协，庶不负其所秉赋也。因希其不昧之灵，或陟降于兹。特不揣鄙俗之词，有污慧听。乃歌而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苍苍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

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驾瑶象以降乎泉壤耶？

望伞盖之陆离兮，抑箕尾之光耶？

列羽葆而为前导兮，卫危虚于傍耶？

驱丰隆以为庇从兮，望舒月以临耶？

听车轨而伊轧兮，御鸾鷖（yī）以征耶？

闻馥郁而薆（ài）然兮，纫蘅杜以为纕耶？

斓裙裾之烁烁兮，镂明月以为珰耶？

籍葳蕤（wēi ruí）而成坛畤（zhì）兮，檠（qíng）莲焰以烛兰膏耶？

文瓟匏（páo páo）以为觯斝（zhì jiǎ）兮，漉醽醁（líng lù）以浮桂醑（xǔ）耶？

瞻云气而凝盼兮，仿佛有所覘（chān）耶？

俯窈窕而属耳兮，恍惚有所闻耶？

期汗漫而无夭阏兮，忍捐弃余于尘埃耶？

倩风廉之为余驱车兮，冀联辔而携归耶？

余中心为之慨然兮，徒噭噭而何为耶？

卿偃然而长寝兮，岂天运之变于斯耶？

既窀穸（zhūn xī）且安稳兮，反其真而复奚化耶？

余犹桎梏而悬附兮，灵格余以嗟来耶？

来兮止兮，卿其来耶？

若夫鸿蒙而居，寂静以处，虽临于兹，余亦莫睹。搴烟萝而为步障，列苍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贪眠，释莲心之味苦。素女约于桂岩，宓（mì）妃迎于兰渚。弄玉吹笙，寒簧击敔（yǔ）。征嵩岳之妃，启骊山之姥（mǔ）。龟呈洛浦之灵，兽作咸池之舞。潜赤水兮龙吟，集珠林兮凤翥（zhù）。爰格爰诚，匪簠（fǔ）匪筥（jǔ）。【24】发轫乎霞城，还旌乎玄圃。既显微而若通，【25】复氤氲而倏阻。离合兮烟云，空蒙兮雾雨。尘霾敛兮星高，溪山丽兮月午。何心意之忡忡，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歔怅望，【26】泣涕彷徨。人语兮寂历，天籁兮筼筜（yún dāng）。鸟惊散而飞，鱼唼喋（shà zhá）以响。志哀兮是祷，成礼兮期祥。呜呼哀哉！尚飨！

校勘

【1】“窃思女儿自临浊世”，程高本作“窃思女儿自临人世”。“ 浊世”有生不逢时之意，比“人世”更贴切。

【2】“噫！女儿曩生之昔”，程高本作“忆女儿曩生之昔”。语气词“噫”，加强了诔文的悲情气氛。改作“忆”不确切，宝玉和晴雯是同龄人，何从“忆”起？

【3】“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程高本作“其为体则冰雪不足喻其洁”。与上句“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相对照，“质”和“性”对仗更工整。且后文“神”和“貌”相对，“貌”和“体”含义重复。

【4】“姊妹悉慕媖娴”，程高本作“姊娣悉慕媖娴”。从宝玉习惯用语来看，没有用过“娣”字。娣为女弟，探春有男儿气概，故写给宝玉的信中自称“娣”。

【5】“茝兰竟被芟耡”，程高本作“苣兰竟被芟鉏”。“茝兰”系白芷和兰草合称，泛指芳香草本植物，与上句“鹰鸷”相对。“苣兰”是菊花的根部，用以比喻晴雯显然不妥。“耡、鉏”同“锄”，可以通用。

【6】“蔓延户牖”，程高本作“蔓延窗户”。“户牖”明确指门和窗，“窗户”虽亦可解作窗和门，但一般仅指窗。

【7】“岂招尤则替，实攘诟而终”，此二句为程高本所删。

【8】“既忳幽沉于不尽”，程高本作“既怀幽沉于不尽”。“忳”语出《离骚》：“忳郁邑余侘傺兮。”含有忧郁烦闷之意。改成“怀”，就没有这一层意思了。

【9】“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程高本作“贞烈遭危，巾帼惨于雁塞”。晴雯未曾出嫁，何来“贞烈”？“羽野”是鲧被杀于羽山荒野的典故，“雁塞”是昭君出塞的典故。这样一改，完全歪曲了原文的本意。

【10】“镜分鸾别”，程高本作“镜分鸾影”。“镜分鸾别”与后文“梳化龙飞”相对，且“分、别”、“化、飞”本身相对。将“别”想当然改成“影”，就失对了。

【11】“拾翠㔩于尘埃”，程高本作“拾翠盒于尘埃”。“㔩”指首饰，改为“盒”，变成首饰盒了。要知道，杨贵妃死时，身上佩戴的首饰散落于地，并无首饰盒。

【12】“徒悬七夕之针”，程高本作“从悬七夕之针”。“从”字不通。

【13】“娇喘共细言皆绝”，程高本作“娇喘共细腰俱绝”。前文“芳魂与倩影”和“娇喘共细言”应是妙对，因“娇喘”而有“细言”，改成“细腰”，有些俗气了。

【14】“露苔晚砌”，程高本作“露阶晚砌”。说带露的藓苔“晚砌”，颇有新意。“苔”和后文“荔”恰好相对。改成“阶”，意境全无了。

【15】“槛外海棠预老”，程高本作“槛外海棠预萎”。“海棠预老”与前文“鹦鹉犹呼”相对，意思很明白，鹦鹉、海棠还活着。而“萎”是“枯萎”，死了。

【16】“银笺彩缕谁裁”，程高本作“银笺彩袖谁裁”，乃臆改。“银笺”指刺绣的纸样，“彩缕”指各色绣线，“裁”即裁定。此句意为：刺绣的纸样和绣线的颜色谁来决定呢？

【17】“复泣杖而近抛孤柩”，程高本作“复拄杖而遣抛孤柩”。将“泣杖”改为“拄杖”，一是没有弄懂“泣杖”的含义，二是无中生有，妄加猜测。宝玉一人前往晴雯哥嫂住处凭吊，何曾拄着手杖？“近抛”与前文“远涉”相对，改为“遣抛”，不仅欠通，而且失对。

【18】“及闻槥棺被燹，惭违共穴之盟”，程高本作“及闻蕙棺被燹，顿违共穴之情”。“槥棺”是薄皮棺材，将“槥棺”改为“蕙棺”，因“蕙”是香草，有红学家就解释为“芳香美好的棺木”，岂非可笑？“惭”与后文“愧”相对，将“惭”改成“顿”，不仅失对，意思也变了。“共穴”是生前盟约，且与“违”相契合，将“盟”改为“情”，不通。

【19】“愧迨同灰之诮”，程高本作“愧逮同灰之诮”。“迨”意为等待、待到，“逮”亦有“到、及”的含意，但不及“迨”明确。

【20】“自为红绡帐里”，程高本作“岂道红绡帐里”。“自为”即“自认为”，“岂道”则成了疑问句。

【21】“汝南泪血，斑斑洒向西风；梓泽余衷，默默诉凭冷月”，程高本作“汝南斑斑泪血，洒向西风；梓泽默默余衷，诉凭冷月”。改动后，含意虽未变，但读起来却不那么抑扬顿挫了。

【22】“岂神灵而亦妒”，程高本作“岂神灵之有妒”。“而亦”与上文“之为”同为副词相对。改“而亦”为“之有”，则与上文“之为”同字相对，显然不符合骈体格式。

【23】“箝诐奴之口”，程高本作“毁诐奴之口”。“箝口”即“封口”，“箝”与下文“剖”对仗亦佳。改成“毁”，意即“灭口”了。

【24】“匪簠匪筥”，程高本作“匪笤匪簠”。“笤”系误字。

【25】“既显微而若通”，程高本作“既显微而若逋”。“通”与后文“阻”相对，“逋”系误字。

【26】“余乃欷歔怅望”，程高本作“余乃欷歔怅怏”。“怏”系误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