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新干线·短篇小说」般山|吴江记事
作家新干线
吴江记事
一
远眺吴江,却无意间看到了院子角落里的一树梅花,枝干巍巍,含苞待放,迎着
严寒,傲骨耸立,不由得肃然起敬,脑海里闪过宋代诗人王安石的《咏梅》,细
细品味之余,如同暗香一般回味留长。一时兴起,就拿起书来,翻来翻去,无意
中看见他写的一篇文章《伤仲永》,内容大致如下:
即书诗四句,并自为其名。其诗以养父母、收族为意,传一乡秀才观之。自是指物作诗立就,
其文理皆有可观者。邑人奇之,稍稍宾客其父,或以钱币乞之。父利其然也,日扳仲永环谒
于邑人,不使学。
又七年,还自扬州,复到舅家问焉。曰:“泯然众人矣。”
二
一群孩子背着书包,戴着红领巾,有说有笑,叽叽喳喳,跑着步去学校;到了放
学时,又拎起书包,唱着歌回家了。那个年代的书包都是妈妈用粗布在缝纫机上
缝制的,压根就没有拉链收口,夸在肩膀上轻飘飘的,里面也没有几本书,外带
一个铅笔盒,偶尔偷着装一本黑白色的连环画《大闹天宫》,有时候会换成《岳
飞传》。
唱着歌回家,鱼贯而行,半路上谁也不能掉队,必须到村口才能散了各回各家,
1由于个子矮的缘故,我都是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得意洋洋地指挥着孩子们排好队,然后开始点名:一,二,三,四,五 ...... 人齐了,兴高采烈地带头唱到:学习雷锋,好榜样,一二三起,大家都跟着唱起来了,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
忠于党,然后我们边走边唱缓缓地出了校门。陈白露——我的表姐,大我一岁,
比我高半头的样子,红扑扑的脸蛋,扎两个马尾辫,从脖子上泾渭分明地分开,
每条发梢缠上一个粉红色的头绳,手舞足蹈地跟着我们的队伍走在最后面。表姐
家在陈官庄,紧挨着我们家不太远,她一直会跟着我到我们家门口,站在外面不
肯进去,我拉着她的手说:
大姨伯过来接她回去,有时候没人接她,会在我们家里吃饭,然后跟我一起跳绳,
丢沙包玩到天黑。
危,让我一度变的闷闷不乐,高兴不起来。陈白露问我怎么了,我也不告诉她,
她皱着眉头,懵懂地看着我说:“我知道你嫌弃我,个子高你那么多,是不是让你抬不起头了啊?”我没有作声,心里却在想,我倒是希望矮,越矮越好呢。
荐我当上了体育委员,出操、跑步、放学都在体育委员的职责负责范围之内。就
这样,放学时,排完队,点完名,带头唱歌后,我也顺理成章地站在最前面,心
里美滋滋的,就好比吃了大白兔奶糖似的,甭提多高兴了。——某一个下午放学,
排队时,有个小孩子,个子比我还矮,应该是低年级的,站在了最前头,短发立
着,圆脸蛋,鬼头鬼脑的,不服指挥,不时地回头看我,我冲上去对他喊道:
陈慕毓。多年以后,等我完全理解了这个字的含义后,颇为他们的父亲的学识感
到惊讶,在我们那个小村子里,能起出这么高尚的名字,着实让人佩服。所谓鸿
毓,是指知识渊博,官运隆昌,大富大贵,多么好的一个名字啊。
特别礼貌,还没上小学一年级(那时候没有学前班,上学直接读一年级,现在叫
幼儿园),就已经认识不少字了,还会背诵很多古诗,可招人喜欢呢!这是大姨
伯告诉我的,他说到这些的时候不住地点头认可,歆羡的眼神溢于言表,然而我
听完却有些不以为然,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心里想,我也背了不少古诗,我还
会背诵《三字经》呢!
家更远了。平日里很少在一起玩耍,他们家的事情我们知之甚少。在我读到三年
级的时候,他读二年级,有一次我去表姐家玩,碰见了陈美毓、陈怀毓跟我表姐,
在表姐家门口一起玩丢沙包,陈美毓已经是大姑娘了,比我们年纪都大,长得非
常漂亮,陈鸿毓是个捣蛋鬼,在旁边不停地捣乱,偷沙包,惹得她们几个女孩子
没法继续玩下去。我见状,怒气冲冲地跑过去,大声吼道:干嘛呢,捣什么乱,
小屁孩。他愣住了,回头望着我:不服啊,不服咱俩玩。我生气地说,好啊,玩
什么,你说吧。他回答,咱俩玩弹球珠,看谁赢得多。我琢磨了一下,可以啊,
这是我的强项,父亲花了两角钱给我买了五个弹球珠,我赢了一盒子,几十个了。
就这样,我跟他玩了一个多小时,兜里揣的七八个弹球珠输光了,还借了他
五个,也输完了,再借,这小鬼不给借了,嘴里叨叨:怎么样,还玩不玩?我本
想回家去取,这时候大姨伯从屋里出来了,大声叫住我说:
夜思》,《咏鹅》,《江雪》,《江南》,我们俩都背完了,谁也没有错。到了
我背诵唐代白居易的《赋得古原草送别》,我出口说出:
后面还有四句,继续背出来吧。我哑口无言,书本上就四言绝句,哪来的后四句
呢,哪知陈鸿毓如数家珍地开口补充道:
陈鸿毓回答说是父亲教的。我还是不服气,就提出来背诵《三字经》,由我先来
背诵,没等他说话,我已经开始背诵了: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
不教,性乃迁......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为人子,方少时......方少时。
我也就背到这里了,再往下就没记住了,在我看来,这已经很不错了。
三
章,写的一手好字,他们祖上出过大才,在他祖父那会破落了,那也是附近最有
学问的,想当初还办过私塾呢。不觉地,时间过了一年,大姨伯工作调动,他是
技术工,被派遣到很远的地方搞建设去了,父亲说那个地方叫新疆,冬天特别冷,
没多久,大概是小学还没毕业,我的表姐陈白露全家人都跟着一起去了,为此,
我大哭了一场,舍不得她走,但是仍无济于事。紧接着,陈鸿毓也断断续续地到
校,直到有一天,他也不来学校了,我起初以为他生病请假了,又过了好长时间,
问了其他孩子,才知道——他辍学了。
后都不去学校了。我很疑惑,不去学校了去哪里呢,父亲语重心长地教导我说:
他们家,出事了。陈鸿毓的父亲陈继学,前几年去城里做生意,每天早出晚归,
包工程,盖房子,跟别人一起干,给人家管账,自己还有开了一个饭店,家里生
活好着呢,比我们家的过活好太多了。听村里人说是别人欠了他们家好多钱,又
不给还,他要了很久也要不回来,准备打官司呢,律师都找好了,在一个阴雨天
的夜晚回家的路上,被车给撞了,撞的头破血流,然后扔到了田地里,第二天发
4现时早都断气了,警察赶过来看过了现场,取了证,说是回去调查,让等消息,
这种案子,上哪去查啊,拖着拖着也就没下文了。
孩子,他们家一连生了三个女儿,有一个送人了,没有儿子,没办法,就从外面
要了一个儿子带回来收养,后来他们家又生了一个女儿。小的时候,他母亲说话
多少听一些,等到上了学,家里条件好了,村里人有眼红的,背地里给孩子灌输
一些坏话,就变性了,成了狼崽子,毕竟不是亲生的,没有血缘关系,一开始只
是和母亲口角争执,后来他父亲天天往城里跑,有时候几天不回来,陈鸿毓在家
里俨然成了土皇帝,对母亲非打即骂,两个姐姐也不管了,除了他父亲陈继学,
谁也管不了,成了这样的一个孩子。陈父离世后,家里没有了经济来源,外面欠
了不少债,好多要债的找上门,其中有一个人欠的最多,那人是车队的,带了一
帮人来到他们家,陈鸿毓他母亲也没有钱还,那人说不还钱就把家里值钱的全搬
走用来抵债。这孩子不让搬,还准备上去跟对方动手动脚,他哪打得过人家,毕
竟是个孩子,被两个人拉住,扇了十几个耳光,一脚踹到了墙角去了,脑袋给撞
坏了,晕了过去。我急忙插话说,那就没人管啊。父亲接着说,村长带着人来了,
也不能不管,乡里乡亲的,但是那帮人人多势众,村里人吓的没敢进去,把家里
的家电家具搬的差不多了,扬长而去。打这以后,陈鸿毓那孩子,在父亲离世
和家庭变故下,精神受了刺激,脑子出问题了,也不念书了,好的时候不服管束,
在家里作威作福,母亲下地里干活,回来晚了,没来得及做饭,便破口大骂,等
犯了病,跟疯了似的,摔盆子摔碗,见什么扔什么,吓的家里人把自己锁在房子
里,谁也不敢出来,那孩子自己也控制不住,用脑袋磕墙。可怜的孩子啊,实在
是太可惜了。
四
化学,物理等。学的多了,知识自然就增长了不少。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
苦作舟,每天,都感觉自己像是海绵一样,在迅速地膨胀起来。诸如孔子的《论
语》,《诗经.国风》,还有学到了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几何
方程式,化学元素周期表......印象最深刻的是历史课,我们历史老师是个老学究,
上课时戴着眼镜,胳膊上夹着一本历史书,趾高气昂地走进教室,把书放在讲桌
上,然后开始口若悬河地讲到下课,一直从夏商周讲到中日甲午海战,抑扬顿挫
且夹带着幽默的语气时不时会引起学生们哄然大笑,大家听得津津有味,居然没
5有一个上课打瞌睡的。最让人烦恼的是英语课了,老师都是年轻的老师,也蛮用
心的,但是课堂上包括我在内,很多同学都听不懂,主要是之前没接触过英语,
基础太差,发音不标准,读写不过关,更不用说听写了。
一个放学后的黄昏,我跟几个同学一起骑车回家,在村口的马路上,看见了
陈鸿毓,他正蹲在道口的边上,手里握着一把镰刀,给旁边的篓子里割草,当地
生长得多数是狗尾巴草,灰苋菜,爬墙虎,艾草,还有一些野生植草,他斜背对
着我们,看过去蜷缩成一团,比以前是高了不少,但是明显瘦了很多,透过外衣
依稀可见背上露出长而单薄的脊梁和晒得发黑瘦长的脖颈,头发变长了,我注视
他的时候,他也用余光扫射了我们一眼,并未回过头来。村里人说,这孩子,现
在已经是当地一害了,家里被他弄得鸡犬不宁,更甚者拿菜刀追着他母亲满院子
跑,在村里也为非作歹,偷别人家地里吃的,晚上出门去偷东西,见什么拿什么,
都成了黄鼠狼了,因为是抱养的,本家人也不愿意管,见了他都躲得远远的,村
里人商议后想着给他送回亲生父母那,托人找了好久也没有找到一个亲人。半年
后,他被拉走了,据说是城里卫生院派人下来,给拉到一个精神康复中心治疗去
了,考虑到是未成年人,还让家里人在监护证明上签字,他母亲说什么也不签字,
如释重负地说:作孽啊,赶紧带走吧,出了门就跟我们没什么关系了,以后也别
再送回来了。村里人长舒一口气,皆大欢喜,都解脱了。
五
年,见了天地,见了自己,可是始终看不到众生。书了读了很多了,鲁迅先生的
《朝花夕拾》,余华先生的书也读了不少,王朔先生的电影文学也读过,《悲惨
世界》,《茶花女》,《了不起的盖茨比》,最多的是村上春树的作品,从《且
听风吟》读到了《挪威的森林》,读书挺多,仅限于嚼文嚼字,始终思想不够深
刻,对于文学的感悟过于肤浅。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暑假,我在家里跟父亲下象棋,
谈起了小时候的事情,提及陈鸿毓时,父亲顿住了,缓缓地开口说道:那孩子病
好后,回到了家里,母亲得知他将要回来的消息,收拾完包袱,投奔大女儿陈美
毓去了。陈继学生前在城里有一个饭店,后来跟他有些交情的好心人不忍他们家
里的遭遇,托朋友找关系,通过法院判决,所以的债务全部清算完,这个饭店判
给了他们家,陈美毓带着陈怀毓苦心经营,总算是有了生计,一家人有了依靠,
没几年结了婚成了家,日子过的更好了,生活有了盼头。就剩下陈鸿毓一个人孤
苦伶仃回到了不名一文的家,没吃的,跟着村里人出去干活,也卖力,终日混口
饭吃。没多久又回到了村里,逢人便说:我跟他们一起干活。我干活麻利,一会
6就干完了,工头又给我分配新的活,一个劲的夸我,小伙子,好好干,有前途。
可是其他人总一起打我,让我替他们干活,全是坏人。城里的姑娘真好,脸蛋特
白,衣服穿的整整齐齐的,一点土都没有,就是走起路来有些磨蹭,不太招人喜
欢。村里人避而远之,没有人愿意跟他说话,久而久之,他更加自闭起来,整日
待在家里不出门。这一次,他彻底失去了生活的希望,一天夜里,病情严重,哀
嚎到半夜,孤零零死在了家里。他的妹妹,陈慕毓,学习很好,高中毕业考上了
外地的师范大学,学成后回省城当了中学老师,之后关于他们家的事情再也没有
了消息。
各自朝着属于自己的方向一路走去,再也没有了交集。好些时候,我总能记起他,
有时候在想,他父亲要是活着该多好啊,后来又想,陈鸿毓再大点成年了,就真
正可以靠双手去养活自己了。如果现在能活着,即使失去劳动能力,也可以领到
地方政府的最低生活保障吧!
2022 年冬天完稿于北京海淀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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