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年轻时候的事了。

一天，我接到老同学张百川打来的长途电话，他说他要结婚了，日子定好了，要我去参加他的婚礼。我爽快地答应了。

随后，他在电话中用恳求的语气说：“老同学，能不能借我三千块钱？我想买辆二手解放牌汽车搞运输。最多一年，钱就能还你。”

在读职业高中时，我和张百川最要好。我虽然感到为难，还是答应了下来。要知道，那是八十年代末，三千块不是小数目。我拿出工作几年攒的两千块钱，又跟亲戚朋友凑了一千元，把钱汇给了张百川。

张百川婚期那天清晨，我坐着小客车去了。他家在翁牛特旗，离赤峰市市区五百多公里。一路颠簸，直到中午，我总算到了张百川的家。他见我来了，非常高兴。只见院子里一张张桌子都已经摆好，几个人正在热火朝天地做菜办酒席。

跟他进了屋我才知道，他家里只有两口人，他和他爷爷。他父母前几年都因病先后去世了。现在他有了媳妇，总算凑够了三口人。

我见到了他的新媳妇赵秀。她皮肤微黑，身段高挑，眉眼俊俏，有种健康朴实的美。

见我望着赵秀发呆，张百川轻轻捅了我一拳，戏谑道：“怎么样，漂亮吧？谁见了都想多看几眼哩！”我点点头，暗想，那么漂亮的媳妇，他怎么追到手的？不过，张百川挺会耍小聪明的，估计是靠那些唬人的甜言蜜语吧。

晚上吃席，我不胜酒力，喝得头昏脑涨。客人都走了，张百川给我安排了住的地方。他家三间房，分东屋和西屋，他和新婚媳妇睡东屋，让我和他爷爷睡西屋。临去西屋前，张百川叮嘱我：“爷爷有病，行动不便，晚上要是发作，你给老人家找个止痛片、倒杯水。”我爽快地答应下来，怎么也不能让他新婚之夜抛下新媳妇伺候老人啊！

进了屋，我见到了张百川的爷爷。他太瘦了，像个骷髅，盖着被子躺在炕上。老人勉强抬起眼皮，跟我打了声招呼，就喘息着不说话了。我告诉老人，晚上尽管招呼我，老人点了点头，无奈地说：“麻烦你了。”我安慰了老人几句，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陌生的环境，又守着个病人，让我很不适应。等好不容易睡着了，我被老人家喊醒了。我迷糊着找到灯绳，拉亮电灯，老人颤巍巍地指着一个抽屉。我拉开抽屉，拿出两片药，老人喘息着点点头，接过了药片。我倒了杯水给老人，让他把药服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老人呻吟起来，一声比一声大。我赶紧又摸索着拉亮电灯，见老人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子，紧锁眉头、闭着双目，让人怪害怕的。我一琢磨，赶紧去了东屋门口，敲了屋门。张百川起来听我一说，忙来到西屋。我告诉他：“你爷爷自己指给我看的，我从这个抽屉里拿了两片止痛药。”

张百川立时脸色变了，一拍大腿，说：“坏了，我爷爷老糊涂了，这边抽屉里放的是兽药！”我一听脸吓白了，赶忙说：“送医院！”此时，外面天色已经蒙蒙亮了，张百川叹息着说：“这不是城里，找个车就送到医院，我们这里看病，最近也是乡里卫生所，坐车得一个小时。何况村里没有汽车，只能套个马车。爷爷这身子骨，经不起折腾！”我又着急又愧疚，都不敢瞅炕上的老人。那一声声呻吟犹如一枝枝箭射中我的心脏，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

这时，赵秀也过来了，一见这情况，她也吓傻了，想扶起老人喂他点水，让他吐一吐。但老人牙关紧咬，脸色蜡黄，气息微弱。赵秀轻轻叹息一声：“够呛了……”我听了，霎时双手抱头，蹲在了地上。

片刻之间，张百川拿定了主意，对我说：“你现在赶紧走，我找个人送你去车站。别人问起爷爷的事，我就说他半夜一个人忽然发病。千万不能让人知道你和他昨晚在一个屋里，否则说不清楚了。”

没过多久，张百川找来了一个骑马的人。我坐上马背，在万分愧疚与忐忑不安中离开了这里。

虽然回了家，可我一直惴惴不安。如果老人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向老同学交代？万一出了事，是不是要坐牢？我胡思乱想着，可那时候城里电话都还不普及，农村更别提了！

到了第三天，我终于接到了张百川的电话，他声音低沉地告诉我，他爷爷在我离开他家后不一会儿就去世了，现在丧事已经办完了。这事除了他媳妇，任何人都不知道详情。他安慰我：“这事不怪你，是爷爷的命。”我不知说什么好，感动之余带着哭音说：“老同学，我太对不起你了！要打要骂随你了。”

电话那头迟疑了片刻，有点为难地说了他的要求：“本来借你三千块钱准备买辆二手车拉货，没承想出了这事。花了一半给爷爷办丧事，现在钱又不够了。你能不能再替我张罗两千块？”

我一听，连连说好办。其实我哪有钱？但因为他爷爷的事，我非常愧疚，我对不起人家。我跟父母说了这事，弄来两千块，把钱给张百川汇了过去。

这以后，我再也没有接到张百川的电话。因为愧疚，我也没再联系过他。就这样，我俩断了往来。

时间到了十年后的夏天。这一天，我意外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头告诉了我一个万分惊人的消息：她是张百川的媳妇赵秀，张百川去世了，明天举行葬礼，问我能不能去。吃惊之余，我赶忙答应下来，第二天就坐车去了张百川的家。

到了村里一看，张百川的家大变样了，原先的土坯房如今盖成了红砖大瓦房。一群神情肃穆的人围在院子里，窃窃私语，好像有什么事不能明说。这么多人，我也不好追问老同学究竟出了啥事。

接下来，在村民们神色异常的互相议论中，我才得知他死亡的真实原因：这几年，张百川拉货生意挺红火，小日子过得一年比一年强。但他以前开大货车往北部草原上送货，每次空车返回，他都要顺手“牵”两只牧民散放在草原上的羊，扔上车去。草原上的牛羊都是散放的，数量都是上千只一群，牧羊人有时也照看不过来。这次，他空车返回时，没发现羊，却见有头驴在公路边悠闲地吃草。张百川把车停下，看四外无人，就和副手过去用绳子套住驴，费了一番力气弄上车去，拉了回来。到家卸驴时，这头驴死活不下车，张百川挺生气，捡了根木棍跳上车厢，狠狠打了这头驴几棍。驴脾气上来了，一双后蹄撂开了橛子，猛地一下子踢在张百川肚子上，当时人就不行了，送到医院人也没抢救过来！

张百川以这种方式结束了人生。我很伤感，要知道他才31岁！  

正安慰赵秀时，一个老人蹒跚着挤到我面前，一把拉住我的手，哭着说：“我孙子这岁数，唉，咋不让我替他死呢！”我定睛一看，吓得几乎跌坐在地，这人竟是张百川的爷爷。要不是人多，我可能会大叫起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安葬完死者，已经是下午了。赵秀看我神色不对，问道：“怎么了？你不舒服？”我摇摇头，说：“这怎么可能呢！”她显然误会了我的意思，说：“是呀，谁也没想到他是个短命鬼，丢下我和两个女儿，加上一个快八十岁的老人，今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她抹了把泪，随后又说：“天晚了，你就在这儿住一宿吧，陪百川的爷爷说说话。这些年，爷爷一直在念叨你，要感谢你治好了他的病！”

我如坠云里雾里，为了弄清这一切留了下来。一宿之后，我才从老人口中知道他要感谢我的原因。那天我走后，老汉没有死，而是忽然要上厕所。家人给他一个便桶，老人竟排出半桶蠕动着的绦虫。后来去乡卫生所，经过打针输液，身体竟一天天好了起来，再也不用吃止痛片了。做梦也没想到，因为我的失误，反而帮老汉打下了肚里的虫子！

而这一切，张百川竟瞒了我这么多年，就为了不还我钱。

直到第二天临走，我只字未提自己被骗的事。没有必要再去责怪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了，虽然这个人在活着时，骗了一个曾经那么相信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