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的败局之夜
1882年春末的一个月夜,河坊街上灯影幢幢,一派市井喧哗的景象。在大街的侧面有一条仅两米余宽的元宝街,陆陆续续地抬进了十余个轿子,下轿的人们显然相熟,互相热情地作揖打招呼。
主人端坐于正堂,微笑地看着大家鱼贯而入,他年近六旬,瓜帽团绸,一身商贾的打扮,却非常辣眼地披着一件黄马褂。
当年议事的宅子迄今还在。它占地十余亩,在江南园林中不算太大,然而布局紧凑、构思精巧,极尽奢靡之事,所用木材俱为紫檀、楠木和银杏木等,全宅仅铜铸件就重达十余吨,后花园的假山是江南最大的人造溶洞。据传主人为了打造它花了上百万两白银,乃当时“天下第一豪宅”。
宅子主人的身份当然也非比寻常。他叫胡雪岩,是帝国上下无人不知的“红顶商人”。
△胡雪岩故居
胡雪岩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是一个传奇了。他是安徽绩溪人,幼年丧父,家境贫寒,徒步百里到杭州,进了一家钱肆当学徒。他头脑活络,善于经营,很得于姓主人的信赖,主人竟在临终前将钱肆都赠予胡雪岩。不过,他真正的发迹却是从结识了左宗棠才开始的。1862年,胡雪岩因机缘攀上时任浙江巡抚的左宗棠,此后20年里他一直是左宗棠的采运官,为之筹措钱粮、军饷,成了后者的“钱袋子”。
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胡雪岩的财富惊人地暴增。他依仗左帅权势,在各省设立阜康银号二十余处,成为信用最好、实力最强的徽商钱庄,并经营中药、丝茶业务,操纵江浙商业,资金最高达两千万两以上,拥有土地万亩,在短短二十年内一跃成为全国首富。
胡雪岩商业直觉超众,注重诚信,为人圆润,处世周全,在狠狠赚钱的同时还深得朝廷信赖,被授江西候补道,一品顶戴,还是清朝三百年唯一一个被赐穿黄马褂的商人。胡雪岩从容游走于商场、官场之间,挟官势而谋私利,是一个典型的官商,被认为是五百年才出一个的商业奇才。
今晚的私宅密会,胡雪岩是透过南浔丝商庞芸皋安排的,他确是有一件大事要做。
自晚明以来,江浙一带就是全国纺织业的中心,所谓“日出万绸,衣被天下”。几百年来,靠丝业致富的巨商大贾比比皆是,江浙终成近代中国最富庶的地方。仅在湖州南浔,就有“四象八牛七十二金狗”,称“象”者,家产需在一千万两白银以上,当时清廷每年中央税赋收入在五千万到七千万两白银之间,可见丝商之富足。
江浙商人俨然与晋商、徽商并称为“三大商帮”。胡雪岩为左宗棠采购军需,自然少不了与丝商打交道,他与“四象”之一的庞芸皋是十多年的商业伙伴,他们合伙做蚕丝生意,还一起倒卖军火。
19世纪60年代之后,江南丝商面临重大危机。当时,英美各国开始在上海开设机械缫丝厂,西方工业革命的技术创新就是从纺织业开始的,所以中国传统手工缫丝的生产效率和质量根本无法与机械缫丝竞争。洋商为了进一步掠夺中国的廉价劳动力和原料,垄断蚕丝出口市场,拼命压低生丝价格,抬高厂丝价格,从中攫取暴利。
1868年,生丝每担市值白银517两,到1875年,每担价格已下跌至285两,再过8年,更暴跌至200两。兴旺百年的江南纺织业迅速没落,昔日富可敌国的丝商们顿时都成了“病象瘦牛丧家狗”。
目睹此景,胡雪岩认为商机浮现:缫丝产业蒸蒸日上,而作为原材料的生丝却价格日跌,这是一种极其不正常的现象。被庞芸皋召集到胡宅的,便都是杭嘉湖三府最有势力的大丝商。胡雪岩开门见山地谈道:大家现在的困局,正是因为过去这些年里各自为战,被洋人控制了价格权。因此,必须在下个月开始的生丝收购中,拧成一股绳,控制丝源,击溃洋人。他还告诉了大家一个好消息,据他的情报,在过去的两年里,欧洲农业遭受天旱,生丝收成减产。
胡雪岩的一番分析,让整个议事厅的气氛无比热烈,有帝国首富登高一呼,丝商们仿佛看见了明媚的曙光。就在那个春末月夜,中国近代商业史上第一场中外大商战的引线被点燃了。
1882年5月,春丝上市,胡雪岩带头入局。他投入巨资大量购进生丝,丝商纷纷跟进,见丝就收,近乎疯狂。到10月,华商手中的生丝已达1.4万包。那几个月,胡雪岩坐镇元宝街,日日盘点战绩,江浙沪的丝商几乎全数卷入。
与胡雪岩同时代的晚清学者欧阳昱在《见闻琐录》中详细记录了这场商战的猛烈景象:其年新丝一出,胡即派人大量收购,无一漏脱,外商想买一斤一两而莫得,无可奈何。向胡说愿加利一千万两,如数转买此丝,胡非要一千两百万两不可。外商不买,过了数日,再托人向胡申买,胡坚持咬定此价。洋商无可奈何。
△清末民初的丝织机,自南宋以降几乎没有改良。在机械化缫织机的面前,它不堪一击。/甘博拍摄,屈皓提供
在一开始,胡氏战略似乎非常奏效。西方学者斯坦利(C. John Stanley)在《胡光墉与晚清财政》一书中记录:1882年9月,上海一级生丝价格已高涨至17先令4便士,而在伦敦交易所的价格仅为16先令3便士。国内价格反超国际期货价。到1883年8月,大商战进入决战时刻,胡雪岩集团前后已投入资金超过1500万两,继续坚壁清野,囤货坚挺,大部分上海丝商停止营业,屏气而作壁上观。华洋双方都已到忍耐极限,眼见胜负当判,谁知“天象”忽然大变。
变数之一,欧洲意大利的生丝突告丰收,伦敦期货市场的紧张顿时暂缓,消息传回中国,军心开始动摇。
更大的变数是,中法因越南问题交恶,爆发战争。1883年10月,法国军舰驶抵上海吴淞口,扬言进攻江南制造局,局势紧张,市民提款迁避,市面骤变,金融危机突然爆发。外国银行和山西票号纷纷收回短期贷款,个人储户也紧急提现。一般商品无不跌价30%~50%,所有房地产都难脱手,贸易全面停顿。
世局如此,胡雪岩已无力回天。同年11月,江浙丝商的价格同盟瓦解。生丝易烂,不能久储,胡雪岩们不得不开始抛售,价格一路狂泻,损失以千万两计。
生丝对搏失利,很快影响到“坚如磐石”的钱庄生意。民众排队提款,一些与胡雪岩不和的官员乘机逼催官饷,可怕的挤兑风潮出现了,先是杭州总舵关门,继而波及全国各地的二十多个字号,到12月5日,阜康钱庄宣告破产。
对胡雪岩最后的打击是1885年的9月,他的靠山左宗棠病逝于福州。11月,朝廷下令对胡雪岩革职查抄,严加治罪。他遣散姬妾仆从,在圣旨到来之前,就非常“及时”地郁郁而死了。“红顶商人”以一种无比莽撞和壮烈的方式挑战英美纺织公司,这应该是传统商业力量在技术和工业模式都处绝对劣势的前提下,进行的一次绝地反击。他的破产宣告了传统商人的集体陨落,“三大商帮”中的两支,徽商和江浙商人在此役中损失惨重,从此一蹶不振。
自唐宋以来繁华千年的江南蚕丝业彻底崩盘了。丝商纷纷转向其他生意,与胡雪岩结盟的庞芸皋甚至在死前留下“遗训”,警告后人决不可再碰“白老虎”一一“白老虎”者,白丝与白人也。时人哀叹:“江浙诸省,于胡败后,商务大为减色,论者谓不下于庚申之劫。”
对于杭州来说,铁路替代运河,使得运输中心的地位丧失;上海的崛起,意味着银行对钱庄的战胜;而胡雪岩之败,则决定性地打击了第一大产业——手工丝织业。这一连串的现代化攻击,让城市繁荣失去了经济基础,一个黯然失色的20世纪就这样如期而至,它的发生完全不在人们的预期之中。
胡雪岩去世后,连体面一点的葬礼都来不及举办。他的棺木被一老仆悄悄运出城外,埋于西郊鹭鹚岭下的乱石堆中,一直到整整100多年后的20世纪90年代,才被人偶尔发现。
今日的游人到元宝街的那个故居,仍可目睹精美的砖雕、玲珑的怪石和美轮美奂的园林风景。他的十几个妻妾各居一屋,屋内都安装了从欧洲进口的彩色玻璃,阳光从院子的树叶间透入,宛如斑驳的梦境。万物静美,只是人去楼空,寂寥得连一声叹息都无处可觅。
拐出元宝街,过了中河约一里地,就是清河坊,高墙古朴的胡庆余堂国药店人声鼎沸,它与京城的同仁堂并称南北两大药号。这是胡雪岩当年造宅子的同时,顺手办的一桩善事和“小生意”,一百多年,倒是存续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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