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传奇 | 生活•苦酒•鲜花——电影演员顾永菲的故事（上） 作者：徐洁人

01

繁漪——悲壮之美

顾永菲新搬了家，在上影新村二房一厅的一套住宅里。她舒展设计才能，把房间整理得高洁淡雅。简单的几件家具，是专为小小卧室设计的，白色的油漆中渗出极淡的紫色。正面墙上挂着画家范曾的“游思斋——能游于思者则近道矣”题字，壁框里放着唐三彩骏马，茶色的梳妆镜中映出她修长的身影。录音机放在壁橱里，流荡着轻轻的旋律。

顾永菲给人的印象是秀丽高洁。她穿一套白色的西装，曳一肩黑发，加上淡淡一笑，婉转吐语，一位名门闺秀型的妇女站在你的面前了。

这叫人自然地联想起她在影片《雷雨》中成功地塑造的繁漪形象。

繁漪这个舞台形象，自从《雷雨》剧本诞生五十年来，也许已有千百位演员饰演过。然而，顾永菲塑造的繁漪却出现了新意，博得了观众和专家们的好评。

过去，我们见过别人扮演的繁漪：穿着全身漆黑的服装，脸色苍白，摇着团扇，还不停地咳嗽。她心头有一团火，这火要去复仇，去烧尽一切。观众虽然没有听见，但能感觉到她所承受的煎熬和对自己心灵的啮咬；观众已经看到，她的眼神阴冷，是伺机报复而后快的眼神。她是一个连心也冷了的铁石女人，至少在她身上能寻找得到乖僻的痕迹，她是个使人无法接近的人物。

青葱岁月。

然而，曹禺是这样描摹的：

顾永菲塑造的繁漪是一个身处樊笼，心怀希望的女人。她与周萍的恋爱失败后，想离开这个牢笼，但不可能，她才采取了断然的对策，而看到竟造成这样悲惨的结局时，她惊惶了，后悔了，请求周萍的宽宥和原谅。

角色给人的印象是温和善良的、永远心存希望，而挣扎着痛苦地生活在精神的压抑之中，更引起观众心灵上的震撼，更使人同情，进而诅咒她生活的时代和环境。

影片《雷雨》的导演孙道临说:

记得那些天，曹禺与孙道临为物色《雷雨》的演员，在上海电影制片厂请几位演员试镜头，有人想到了顾永菲，把她请了去。那时，顾永菲正在南宁拍《港湾不平静》。

在镜头前，她要表演繁漪与周萍决裂的那场戏。曹禺好意告诉她，这是高潮戏，难度大，还是选一场容易一点的。而顾永菲觉得要试就试高潮戏，即使试了不成功，在摄影机前演一下自己喜爱的角色也好呀。

有谁知道，顾永菲的这个心愿，埋藏了多少年，又饱含着她多么强烈的追求呵。

她终于演了，演出了一种悲壮的美。

当镜头关上的那一刻，曹禺频频点头。导演孙道临和副导演王洁趋前与之握手，向她表示祝贺。

脸上挂着泪痕的顾永菲，从凄楚中怆然一笑，悄悄走出了摄影棚。

曹禺叹曰：“我感到奇怪，这个演员怎么没有红起来。”及至有人告诉他关于顾永菲的出身和遭遇，曹禺非常同情，自言自语地说，她饱经风霜，对生活有深刻的感受，又善表演，是个好演员啊!

早在一九三六年，曹禺写道：“对于繁漪，我仿佛是个很熟的朋友，我惭愧不能画出她一幅真实的像，近来颇盼望遇见一位有灵魂、有技能的演员扮演她，交付给她血肉。”哦，是不是经过 了半个世纪，垂暮之年的他，终于遇到了她！

02

 王府旧居里的童年

在上影厂试完镜头，顾永菲到南宁继续拍《港湾不平静》。她收到了孙道临的信，信中告诉她，上影厂已经决定聘请她饰演繁漪了。附带嘱咐她在镜头前读李清照的诗词时，节奏还可以放慢一点，并建议她多读一些其它有关的书籍，如李的诗词等。

顾永菲感到高兴，她渴望扮演名著中的角色，这是她愿望的第一次实现啊。但是，她并不沾沾自喜，她总是有节制的。她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一个生活坎坷的女人一抒心声的机会。顾永菲虽没有繁漪的遭遇，然而她的身世经历也不平常。

她的祖上，曾祖父在清光绪时曾任刑部主事，因同情戊戌变法，受贬出京，回到南通明朝蓟辽总督顾养谦旧居（俗称顾春王府），过着隐居的生活。祖父顾仲敬，毁家兴学，变卖田产，在南通开办崇敬中学(后改名南通三中)，是南通颇有声望的绅士。父亲顾尔镡解放前即参加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地下斗争，解放后任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伯父顾而已是著名的电影导演。

人物写真。

顾永菲儿时秉性聪慧，深受祖父的喜爱。她在王府里的童年是带着奇异色彩的。那高楼深院、石狮子、锡烛台之间，供奉着神主牌位。逢年过节，顾永菲学着祭祀参拜和待人接物。要不然，就跪在凳子上，两手撑着小腮帮，看祖父喝酒。祖父边喝边教着孙女儿最初的对仗，他说一声“红花”，小孙女必接口说：“绿叶”。祖父说“云淡”，顾永菲又说：“风轻”。祖父笑了。他扯下一只河蟹大钳，外加几颗花生米，作为奖励。

顾永菲少长，祖父又把李白、杜甫以及他们的作品介绍给小孙女，教她分辨平仄声，练习做七绝。

祖母虽是个主持家政的旧式妇女，但知书识礼，居家行善，常年累月周济走上门的渔人、农民。顾永菲跟着奶奶，把粳米年糕分赠给他们。江浙一带，有些乡绅人家，每逢过年“打”年糕时，必打一些掺粳米的粗粉年糕，名为“叫化年糕”，专为施舍之用。祖孙俩常常为穷人的困难得到缓解而宽心。祖母还教导孙女儿为人要安命知份，不说假话，讲一个“真”。

那时期小孙女常常跟随祖母进戏院看越剧。好的越剧唱词一般比较讲究遣词用句，顾永菲听不懂，但剧情却能理解，看《梁祝》时，她会随着剧中人的感情波澜悄悄落泪。

有时看了锡剧回来，也会捧着铜手炉，呆呆地倚在大厅前的石狮子旁思索着：为什么锡剧《庵堂相会》中“昼长夜长愁更长，往事欲忘偏难忘”之句，不如改成“夜长愁更长，欲忘偏难忘”？五言不更简单明了吗？她弄不懂，甩着小辫子奔到内厅问爷爷。爷爷正端着酒壶洒酒，一听小孙女提这样的问题，放下酒壶，拍案叫好，赞赏改得妙。可奶奶却不依，说改了五言，唱时就不顺口了。于是，祖父、祖母开展了一场“学术争论”——研究起到底先有词后有曲，还是先有曲后有词。而小永菲却助了爷爷一臂之力，说：“改了五个字一句，我可以用另外唱法吆。”

说的也是，顾永菲早学会了唱越剧，连锡剧也会哼哼几句，逗得家里人对她倍加疼爱。

她有个小堂姐爱演小生戏，顾永菲自然是花旦。她们用毛巾作水袖，头上簪花演起了《楼台会》。大床权充舞台，蚊帐当作幕布。奶奶和老保姆看了笑得前仰后合，而小演员进入了角色，一点也笑不出，心里还挺酸溜呢。

与越剧表演艺木家钱惠丽。

顾永菲有位三姑奶奶，丈夫早年留学日本。她从丈夫那里受到很多影响，说话硬朗，作风豪爽，很有点象秋瑾的样子。她又善讲故事，每次来家探亲，总要给侄孙女儿讲故事。真理、强权、善恶、美丑，故事所蕴含的伦理、道德，就象涓涓细流，沁入她小小心田。她同情那些弱小而善良的狐鬼，为她们的不平而洒下同情的眼泪。王府那空荡荡的大厦里，秋风皓月，空庭流萤，都能使永菲产生无边的遐想，做着她少女的梦。

03

表演系的佼佼者

跳过梦幻般的童年生活，永菲真正进入了少女时代。她是个勤奋好学的女学生，常常考第一名。如果考了第二名，必要躲起来抹眼泪。

她活泼、开朗、爱讲真话。从三姑奶奶身上学来的一点豪爽作风，从祖母那里懂得的做人要讲真的道理，在她的生活中处处反映出来。那时，初中班里男女学生分成两派，壁垒分明。争论什么问题，男帮男女帮女。顾永菲却是是即是非即非，想什么说什么，颇有点豪爽气派。那时，有位农村来的姓龚的寄读生，家里寄来的钱常常接济不上。顾永菲放学后常常带她回家用膳，早上还天天为她带去大饼、油条作早餐。顾永菲和同学们总是相处很好。一次，她去看江苏省歌舞团的演出。满台的歌舞，撩开了少女窥探艺术世界的帷幕。她的视线从古装戏的舞台跳进了反映现实生活的歌舞场面，那绚丽的服装，多彩的舞美、闪烁的灯光、变幻的舞姿，深深吸引了她。放学回家的归途上，她在轻快的步伐中，踏着的却是舞蹈的节拍。

顾永菲初中毕业，正碰上江苏艺术学校到南通招生。她决心报考，到南京去。想不到此事引起了家中的不安。祖母的痛哭是因为怀中抱大的小孙女要像小鸟一样远飞了；祖母的责怪还因为旧的观念在支配。她是爱看戏的，常常沉浸在剧情故事里，但要自己的孙女儿去演戏，又觉得有失斯文，不够体统了。可是，这一切怎敌得过少女的追求。倒是父亲支持了她，她终于去考了，并进了江苏艺术学校的话剧班。

顾永菲爱好文学，初中时代读过不少十八、十九世纪的欧洲文学作品，也读了父亲的一些藏书。十六岁的姑娘，她已经懂得很多了，在艺校里怎耐得下比她稍大的同学排《雷雨》、《龙须沟》，而老让她排《地下少先队》《英雄小八路》。她要排《雷雨》演四凤，还自认为能演好，但老师却没有安排。她心气高，向往着上海戏剧最高学府——戏剧学院。终于以高中毕业同等学历的资格报考了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

与上戏老师李志與。

2022年初冬，在上影演员剧团院内拜谒孙道临铜像。

80年代初，与影坛前辈白杨老师。

1986年与影坛前辈秦怡老师。

2021年与电影表演艺术家达式常。

与早年在新疆军区文工团战友叶惠贤。

她记得，一九六二年，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只招女学生十一名，其中八名是本院预科直升的，向社会上只招收三名。她作了个即兴表演，竟一帆风顺通过了考试。主要教表演老师是后来拍的影片《苦恼人的笑》中的主要演员李志舆。

那时，她功课优良，合群友善，形象又美，成了表演系里的佼佼者。走在校园里、马路上，人们投来善意、倾慕的目光，使她有一种优越感，常常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不为外人察觉的微笑。生活是那么美好。走在春天的校园里，心儿仿佛在歌唱，歌唱青春，歌唱人生。

然而，也正在这时候，人生的坎坷道路在她面前展开了。

04

天鹅湖畔的风波

十七岁的顾永菲，突然收到了一位同班同学的戏票。一抬头，是他。有多少次，自己在舞蹈室练功，做形体动作，从大镜子里看到他站在门口无言地注视着。讨厌！不，并不讨厌。他魁梧、端正。送来的戏票是歌剧《茶花女》，真太好了。她谢也不谢，收起票，披上衣，离开了排练室。进剧场，顾永菲除了向他报以一下微笑，什么话也没有说过。她随着剧情，随着李光羲的动人歌声，忘记了身边的人。散戏后，他们又默默地走回戏剧学院。她说了声谢谢，就与他告别了。

几天后，他又出现了。这次请她看的是《天鹅湖》。顾永菲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脱口而出：“太好了”！他怎么知道我渴望看到王子和奥吉塔双人舞，那音乐和灯光、舞美组成的画面似乎显现眼前。她坦然一笑，接受了邀请。

那一次，他们沉醉在“天鹅湖畔”。竖琴奏出的旋律中，天鹅湖水叮咚，流淌在他们脚边。那羽裙、足尖的舞动中，总好象有股力量在拨动着永菲的心。散戏的时候，她脸红口渴，小伙子转身捧来了八支冰棍。顾永菲为这傻样憨笑了，小伙子脸上更是绽开了笑颜。两人的距离一下子近了。在回校的路上，他们进了点心店，继续谈论着这不朽的舞剧。

那一夜，顾永菲是带着甜甜的微笑进入梦乡。那位同学壮实的身影、一脸的稚气，使她一想到就想笑，心里还觉得暖烘烘的。她期待着再次见面。她觉得春天要来了。

但是，春寒有时更料峭，它带走薄薄的春意，让大地回到肃杀的冬天。一九六三年，学院里掀起了“批判资产阶级思想”的运动，美其名为“小整风”。顾永菲在班里受到了点名批评。

焦晃和顾永菲领衔主演的莎士比亚话剧《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剧照。

与上戏学长焦晃参加访谈。

活泼的小鸟噤若寒蝉。顾永菲不跳了，不笑了，不合群了。她最想不通的，是把奶奶给她零花的钱，用来为一位经济困难、无法参加集体活动的男生代付了去杭州春游的车费，还用来请几位女生吃了几次夜点而被公开批评为资产阶级思想，说她“这么阔气”，是十足的“娇小姐”。

言过其实的批评，往往使人泄气，产生相反的效果，令人感到懊丧。对顾永菲来说，这次运动，成了她久久的痛苦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