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枚《随园诗话》与清诗话写作之转型(下)

袁枚《随园诗话》与清诗话写作之转型(下),第1张

四、报恩与自我标榜

《随园诗话》随处可见世俗逢迎之迹,是谁也无法否认的。其写作中夙遭后人诟病的非文学因素,除了打秋风之外,还包括谀誉达官和受人托情。就连屡袁枚称道不已、许为“老作家”的祝德麟,在《阅随园诗话题后六首》中也不免讥诮:“三代而还尽好名,达官偏爱博诗声。望山才调弇山笔,直得先生一品评?”[1]意谓像尹继善(望山)、毕沅(弇山)这等根本不入流的诗才,哪值得你老先生为之浪费笔墨!《随园诗话》中,类似李之芳、尹继善、于耐圃、张廷玉、托庸、孙士毅、高其倬、毕沅、鄂尔泰、高晋、张廷璐、豫亲王、宗室瑶华主人、红兰主人、檀樽主人、英和、铁保、庆桂、奇丽川一辈达官贵人及其子弟、眷室反复出现,络绎不绝,不能不给人拉大旗作虎皮的印象。此风晚年愈盛,缕述与宗室、权贵的酬唱往来,以炫耀自己与权贵的亲密关系、权贵对自己的仰慕,已成为袁枚后期诗话的重要内容。

袁枚应试受知于尹继善,直到中年深交的高官也只有这位四督江南的尹望山,于是尹氏就成了《随园诗话》中出现频次最高的人物。随着袁枚年高望重,慕名纳交的贵胄权臣越来越多,诗话中出现的达官贵人也就日渐增多,尤其是最后写作的补遗十卷。所以伍拉纳之子批《诗话》至此,忍不住鄙斥:“一部诗话,将福康安、孙士毅、和琳、惠龄诸人说来说去,多至十次八次,真可谓俗,真可谓频!”[2]这是以前的诗话中从未有过的恶俗现象,不能不给读者留下好阿谀达官的印象。

明清两代士人出仕必由科举,故官僚无不能文。如果达官确有诗才,诗话论及也不失为当代诗歌批评;问题是诗才从来不与爵位成正比,许多大僚的诗作实在乏善可陈,以致袁枚对权贵诗歌的臻录和评价都像是出于阿谀奉承的过甚之辞。《随园诗话》卷一录满人宰相托庸《送人赴陕》诗:“潞河冰合悲风生,欲曙不曙鸟飞鸣。寒山历历路不尽,班马萧萧君独行。公孙阁下正延士,博望关西方用兵。此去知君未即返,月明空有相思情。”通篇陈词滥调,略无可圈可点之处,而袁枚评曰“音节可爱”[3],不能不教人服其善谀。补遗卷七又说:“近日满洲风雅,远胜汉人,虽司军旅,无不能诗。”[4]这恐怕连满族文人听了也要忸怩不安。至于卷十四称“本朝高文良公,诗为勋业所掩,不知一代作手,直驾新城而上”,就连伍拉纳之子也看不下去,道:“子才此语太觉荒唐,高诗如何驾新城而上?”[5]卷十一起首数则,连篇累牍录毕沅一门诗句,伍氏批:“此等诗话,直是富贵人家作犬马耳。(中略)毕太夫人诗既不佳,事无可记,选之何为?所以郑板桥、赵云松斥袁子才为斯文走狗,作记骂之,不谬也。”[6]满人权贵之子犹且如此,一般汉人读者会怎么看不难想见。

《随园诗话》之阿谀权贵,已到如此露骨的地步,而卷三偏偏还有一则专论应酬:“予在转运卢雅雨席上,见有上诗者,卢不喜。余为解曰:'此应酬诗,故不能佳。’卢曰:'君误矣!古大家韩、杜、欧、苏集中,强半应酬诗也。谁谓应酬诗不能工耶?’予深然其说。后见粤西学使许竹人先生自序其《越吟》云:'诗家以不登应酬作为高。’余曰:'不然。《三百篇》行役之外,赠答半焉。逮自河梁,洎李、杜、王、孟,无集无之。己实不工,体于何有?万里之外,交生情,情生文;存其文,思其事,见其人,又可弃乎?今而可弃,昔可无赠。毋宁以不工规我。’”[7]朱庭珍《筱园诗话》卷四曾举其说,按曰:“考袁枚一生,最工献谀时贵,其集具可覆按,直藉诗以渔利耳,乃故作昧心之语,以饰己过,亦可丑也。后生勿受其愚。”[8]这么说不为无见,但事情又绝非如此简单,因为袁枚也有他的理由和用心。

从《随园诗话》的一些记载可以看出,袁枚热衷于记述达官贵人之作,是出于报恩的目的。如补遗卷一写道:

余十二岁,受王交河先生兰生知,入学;十五岁,受李安溪先生清植知,补增;十九岁,受帅兰皋先生念祖知,食饩。感知己之恩,求王、李二公诗不可得。近在汪松萝《清诗大雅》中,得帅公《春园》云:“群香多扑鼻,空翠总沾衣。良以得春趣,因之忘世机。径幽当晓寂,禽小见人飞。我意适如此,看云何处归。”又,《秋信》云:“柳残池受月,花落径添泥。”《弹琴》云:“耳边犹有韵,空外绝无声。”[9]

滴水之恩必以涌泉相报,原是古代士人奉行的处世之道。乾隆二十四年(1759)袁枚有《诸知己诗》,历数平生所遇恩公十三人,“仿少陵《八哀》聊志寸心”[10],其情殷切可感。后人因而对《随园诗话》中类似文字也能谅解,以为“子才于生平受恩知己,念念不忘,故其惓惓于金震方中丞,溢于言表。即于其房师邓逊斋亦然,此是子才性情厚处”[11]。只不过袁氏做得太过分了些,不只对赏识、提携他的师长、贵人,凡生平曾受其恩惠者,如浙江学使帅念祖,资助其赴广州的柴氏兄弟,试鸿词报罢而蒙青盼的吴应莱、张鹭洲、唐绥祖,丁巳流落长安时馆其家的高怡园,在都中蒙其垂青的满洲学士春台,等等,都一概罗入,不惜齿牙;对晚年为刻诗话的当朝重臣毕沅、孙慰祖,为刻尺牍六卷的扬州后进洪锡豫,更是亟称其诗,以为报偿,终不免招致物议。后辈诗人李调元在其广东学政任所选刻袁枚诗五卷,得弟鼎元见告:“前见简斋,闻吾兄为彼搜诗上刻,甚感,伊已觅得《粤东皇华集》入彼诗话,为相报之意。”[12]看来,将诗话当作世俗筐篚酬应之具,在袁枚的确是很有意识的。

     应该提到的是,《随园诗话》所谀颂的权贵有些并不属于有恩者之列,这在晚年所撰补遗十卷中尤多。诗话中记述与此辈的交往,与其说是誉之,还不如说是自誉。梁章钜说,“袁简斋《随园诗话》所录,非达官即闺媛,大意在标榜风流”[13],可谓一语中的。诗话标榜风流,最典型且有影响者,非《渔洋诗话》莫属。袁枚之于王渔洋,内心虽不无相轻之意,但言诗持论却多相近,更有着同样风流自赏的天性,只不过少一个高门贵仕的身份,作诗话终不能像王渔洋那般顾盼自如,而非要拉扯许多达官贵胄来支撑台面,借他们的倾倒来衬托、抬高自己。然则《随园诗话》中的这类文字,实在并非要博得权贵垂荫,倒适足是挟以自重,终极目的仍是自我标榜。像补遗卷六所载:余与和希斋大司空,全无介绍,而蒙其矜宠特隆。在军中与福敬斋、孙补山两相国,惠瑶圃制府,各有寄怀之作,已刻《仓山集》中。(中略)《寄随园》诗自注云'当在弟子之列’,与小松札中又有'久思立雪’之语。虞仲翔得此知己,真可死而无憾。”[14]又卷九载:“余哭鄂制府虚亭死节诗云:'男儿欲报君恩重,死到沙场是善终。’乙酉天子南巡,傅文忠公向庄滋圃新参诵此二句,曰:'我不料袁某才人,竟有此心胸。闻系公同年,我欲见之,希转告之。’余虽不能往谒,而心中知己之感,恻恻不忘。第念平生诗颇多,公何以独爱此二句?后公往缅甸,受瘴得病归,薨。方知一时感触,未尝非谶云。”[15]伍拉纳氏批这一则,诘问道:“傅文忠本不识字,何由知诗?子才诗话中之与鄂文端、傅文忠论交,皆借以嚇骗江浙酸丁寒士,以自重声气耳。”[16]不能不说是诛心之论。他甚至揭露袁枚诗话中还有虚构欺世的情节。如补遗卷八提到:“余壬戌外用,走辞首相鄂文端公,蒙公留饭,论当代名臣,公少所许可。”伍氏批曰:“鄂公留子才饭,断无之事。乾隆二年以后,上令鄂公专在御园静养,日赐人参三钱,除计划大事外,从不与外人交结。虽内外大臣,且不能一面,子才一外用知县,何从留饭?更何从有此深谈,造言欺留人,一何可笑!”[17]我们虽不能断定伍氏此说确凿无疑,但作为同时人的看法,还是值得倾听的。

五、托请之弊

《随园诗话》所录达官贵人诗之多,也不全出于袁枚主动搜集,部分倒是别人转寄,属其采入诗话的。如卷十一载毕沅寄示惠龄诗云:“近日秋帆尚书总督两湖,适蒙古惠椿亭中丞来抚湖北,致相得也。尚书知余作《诗话》,因寄中丞诗见示,读之钦为名手。”[18]即便如此,也应该承认,这类由达官寄示的诗册,往往多出自寒素作者之手。如:

奇丽川方伯,笃友谊而爱风雅。辛亥清明后三日,寄札云:“有惠山侯生,名光第,字枕渔者,尝携之同至黔中。诗多清妙,而身亡后,散失无存,向其家搜得古今体一卷,特揣函寄上。倘得采录入《诗话》中,则鲰生附以不朽,而余亦有以报故人也。”余读之,颇近中唐风格。[19]

礼亲王世子汲修主人能诗念旧,近致书王梦楼太史,以故人贾虞龙孝廉诗,属其转寄随园,刻入《诗话》,因梦楼与贾君本系旧交故也。[20]

   吴太史竹桥寄鲍铭山诗来。其人幕游客死,属余采数语入《诗话》中。[21]

类似的出于念旧或珍惜诗人毕生心血、不愿让其湮灭不传的善意,无论在谁都是很难拒绝的。诗话补遗卷二载,武陵胡蔚老于幕府,死后云南友人知县彭竹林刊其《万吹楼遗稿》,付袁枚曰:“此少霞一生心血,先生为存其人,可乎?”这样的故事、这样的请求,与封建社会晚期士人普遍绝望于功名后的一种“以诗为性命”的价值寄托相关联。它在改变传统写作观念的同时,无形中也带来批评意识的变化。质言之,即诗歌写作和批评都指向作为生命活动的终极价值,留传成了主要的甚至是唯一的目标[22]。袁枚不是这种观念的发明者,但肯定是最引人瞩目的践行者。《随园诗话》中所接受的托请多半属于此种功德。如补遗卷八所载“长洲秀才蒋砚畲耕堂,少有才名,惜不永年而卒。临终以诗稿三册,付其门人陈竹士,中多佳句”[23]。这里虽未言及托请,但可以相信袁枚采录蒋氏诗作,一定是出于金纤纤夫君陈基(字竹士)的请求,这是显而易见的。凭藉《随园诗话》的这类记载,众多位卑无名的作者得以传其诗句、姓氏于天壤间而不至于澌灭。为此,袁枚的诗话写作不仅让许多被记录的诗人感戴,也赢得了当时诗坛的广泛尊崇。诗人邵葆琪读到《随园诗话》,即赠诗赞叹:“赖有奚囊收拾尽,世间多少未招魂!”[24]

        袁枚是个自我意识很强的人,也是能反省和正视自己思想和行为的人。他在检讨当时编选近人诗、撰时贤诗话中存在的七种弊端时,也没有讳言自己的问题,最后提到徇情受托情一点,承认“徇一己之交情,听他人之求请”,“余作《诗话》,亦不能免”[25]。其实接受托情不能简单地说好或不好,关键看对象、内容及对它们的评价是否持同样标准,是否因利贿而改变。我们知道,尽管袁枚在诗话中不曾提到接受托请的获利情况,但日记中是有清楚记载的。乾隆五十九年二月十四日载:“佩香出女史孟文晖诗二卷、元二定,求入《诗话》。”[26]这是女弟子骆绮兰为闺友代求采诗入《诗话》,並以银元宝两錠为贽,结果孟诗被收入《补遗》卷二,采其《秋日》和《秋夜》二詩。这倒也罢了,袁枚的问题不在于接受托情,而在于拒绝无利可图的托情。尽管他曾为十五省中独缺甘肃诗人而遗憾,但后来甘肃诗人吴镇寄所刻国初乡先辈张晋、许珌二集来请入诗话时,他在答杨芳灿书中,却以“纯是唐人皮壳,毫无新意,其才远不及松厓与足下,且有诗无话,难以采取”为理由而加以拒绝,不肯给予前贤一点篇幅[27]。这虽与他多录未刊稿少采已刊稿的宗旨相符合,但未免轻看了许珌诗,同时也让人觉得有点世故。他可以滥收许多权贵的滥作,却不肯采入前辈名家一语,这无论怎么说也是难以服人的。

六、滥收与疏误

可以肯定地说,《随园诗话》不仅在批评方式上将传统的品第式批评转变为鉴赏式批评,同时在写作方式上也将前人的闲适书写转变为自觉经营的事业。其中有感恩的报偿,有射利的应酬,有标榜风流的自我吹嘘,也有谀权贵、通声气的廉价称颂,还有以诗存人的慈悲心怀。如此多样的动机汇集于袁枚的诗话写作,最终使《随园诗话》负荷了前所未有的丰富功能包括若干非文学意义的社会功能,同时成就其空前庞大的卷帙。事实上,在《随园诗话》之前,除了朱彝尊《静志居诗话》、陶元藻《全浙诗话》之类带有断代或地域诗歌志色彩的著述,还从未出现过卷帙如此富赡的诗话。尽管袁枚宣称:“选诗如用人才,门户须宽,采取须严。能知派别之所由,则自然宽矣;能知精采之所在,则自然严矣。余论诗似宽实严,尝口号云:'声凭宫徵都须脆,味尽酸咸只要鲜。’”[28]然而采录既宽,篇幅既富,就难免鱼龙混杂,泥沙俱下,为此他的诗话写作在当时也没少遭人诟病。

据他自己说:“余至吴门,四方之士送诗求批者,每逢佳句,必向人称说,非要誉于后进也。掌科许穆堂嫌太丘道广,见赠一律云:'先生天下望,眉宇照人清。老至通姻娅,儿时识姓名。风流苏玉局,书卷郑康成。可惜怜才过,揄扬误后生。’余道:史称庞士元称许人才,往往有过其分。老人竟犯士元之病,行将改之。[29]此所谓“揄扬误后生”,还是很委婉的劝诫,意思是说过分的奖誉会宠坏年轻作者;而更直截的批评则说他收取太滥,袁枚曾在补遗卷四中辩解道:

人有訾余《诗话》收取太滥者。余告之曰:“余尝受教于方正学先生矣。尝见先生手书《赠俞子严溪喻》一篇云:'学者之病,最忌自高与自狭。自高者,如峭壁巍然,时雨过之,须臾溜散,不能分润。自狭者,如瓮盎受水,容担容斗,过其量则溢矣。善学者,其如海乎?旱九年而不枯,受八州水而不满:无他,善为之下而已矣。(中略)然则《诗话》之作,集思广益,显微阐幽,宁滥毋遗,不亦可乎?”[30]

与前引“采诗如散赈”之说一样,这里也坦陈自己撰写诗话的宗旨是“显微阐幽,宁滥毋遗”。这么说并非不对,只不过在很多时候适足成为自我开脱的冠冕堂皇的理由,而不符合诗话的实情而已。  

除了滥收之外,《随园诗话》的另一个缺点是文笔草率,记载无章法。如卷八一则云:

许太监者,名坤,杭州人,在京师颇有气焰,而性爱文士。尝过杭太史堇浦家,采野苋一束去,报以人参一斤。欲交郑太史虎文,郑不与通。人疑郑故孤峭者,然其咏《红豆》诗,颇有宋广平赋梅花之意。词云:“记取灵芸别后身,玉壶清泪血痕新。伤心略似燃于釜,绕宅何缘幻作人?一点红宜留玉臂,十分圆欲上樱唇。只嫌不及榴房子,空结团圆未了因。”梁瑶峰少宰和云:“采绿何曾胜采蓝?猩红端合摘江南。且看沉水星星活,得似灵犀点点含。秋汉可烦桥更驾,朝云应有梦同甘。石榴消息分明是,朱鸟窗前仔细探。”按红豆生于广东,乾隆丙戌郑督学其地,梁为粮道,故彼此分咏此题。[31]

这段文字从太监许坤性爱文士写起,述其与杭世骏往来逸事,牵引出郑虎文,举其咏红豆诗,再扯到梁瑶峰的和作。一段文字,主题不知道是写太监还是写郑虎文,是写郑虎文的耿介节操还是写其与梁瑶峰的交谊。又如卷九一则云:

征士王载扬,吟诗以对仗为工,有句云:“百五正逢寒食节,十千谁醉美人家?”爱余《滕王阁》诗“阿房有焦土,玉楼无故钉”一联。湖州徐阶五先生《赠沈椒园》诗云:“诗派同初白,官情共软红。”以沈乃初白先生外孙故也。王亦爱而时时诵之。徐知予于未遇时。记其《关山月》一首云:“大牙旗卷夕阳残,旋见城边涌玉盘。鼓角无声霜气肃,山河流影镜光寒。白头汉将占星立,红泪胡姬倚马看。净扫烟尘天阙迥,清辉多处是长安。”先生名以升,雍正癸卯翰林,官臬使。[32]

称道王载扬诗以对仗为工,举其所爱己句却非以工对取胜,不知他要表达什么意思。之后突然转引徐以升《赠沈椒园》句,并说王载扬亦爱诵之。这是因为同属工于对仗而涉及么?没有说明,却解释“诗派同初白”意指沈乃查慎行外孙。再往下看,才知原来徐氏于袁枚有知遇之恩。既然如此,干脆写成两则便是,何必非牵扯到一起呢?这就是袁枚写作中行文草率、不讲章法之处。《随园诗话》中这类无足观的文字相当不少,从而使全书的质量和价值大打折扣,招致“所采诚多猥滥”的评价[33]。英国学者阿瑟·韦利《袁枚传》甚至说“欲观恶诗,须阅《随园诗话》”,钱钟书《谈艺录》许其颇具识力,并进一步指出:“自有谈艺以来,称引无如随园此书之滥者”,“子才非目无智珠,不识好丑者,特乞食作书,声气应求,利名扇荡,取舍标准,自不能高”[34]。因而他对袁枚诗话的评价,一言以蔽之曰“无补诗心,却添诗胆”[35]。话虽刻薄,却深中袁枚病根。

最后还要提到,《随园诗话》在文献上也存在不少问题。袁枚读书虽勤,然而不事考据,诗文引书记事时有疏误。补遗卷二将舒城闺秀钟睿姑籍贯误记为芜湖,门人宁楷《覆胡元峰》已提到[36]。卷六称:“刘梦得《金陵怀古》,只咏王濬楼船一事,而后四句,全是空描。当时白太傅谓其'已探骊珠,所余鳞甲无用’,真知言哉!”[37]这是误记刘禹锡《西塞山怀古》诗题,梁章钜《退庵随笔》曾指出[38]。昭梿《啸亭杂录》更批评“其诗话、随笔中,错误不一而足”。尤疵谬者,如诗话载舒文襄公奏庆云语,昭梿说:“文襄舅氏,以谏阻征缅,谪贬伊犁。庚寅岁朝,谪居绝域,焉能敷陈殿廷?记同时人之事,乃舛错至此,何也?”[39]孙志祖《读书脞录》也纠其记载之误数则,以后不断有论者指摘其诗话中的错误。前人没注意到的,还有卷三引唐诗僧皎然答李季兰诗“禅心终不动,还捧旧花归”,误作宋人诗;卷六记顾鉴沙宦粤购得叶小鸾小照,误叶小鸾为粤人;卷七记檀萃事,误其姓为谭;卷六引顾炎武“《三百篇》无不转韵者,唐诗亦然,惟韩昌黎七古,始一韵到底”之说,按曰:“《文心雕龙》云:'贾谊、枚乘,四韵辄易;刘歆、桓谭,百韵不迁,亦各从其志也。’则不转韵诗,汉、魏已然矣。”[40]今按:刘勰语见《章句》篇,原文作“贾谊、枚乘,两韵辄易;刘歆、桓谭,百句不迁;亦各有其志也”。袁枚不仅引述全误,而且将论赋之语误解为论诗,足见其读书及议论之粗,像完全不用大脑思维——当时哪有百韵的诗呢?

综上所述,袁枚《随园诗话》的写作明显存在不少问题。有些问题严格地说并不属于诗学的范畴,但对诗学史来说却是不容忽视的。因为《随园诗话》无论流传之广或影响之大,都堪称清诗话甚至清代出版和阅读史上的一个奇迹[41],不仅于乾隆诗学,就是从整个清代诗学来看,它都代表着诗话写作的一个重大转型,带来一股新的风气。作为传统诗歌批评主要形式的诗话,从此渗入许多非文学的因素,不再是纯粹的诗歌批评。可以肯定地说,嘉、道以后诗话写作风气的所有变化,诸如由探究理论转向记录诗事,由研究技巧、规则转向欣赏式的品鉴,由艺术批评转向自我标榜等等,无不肇始于《随园诗话》。我们只要读一读李调元、法式善、郭麐、吴嵩梁、凌霄、王偁、潘焕龙等以降的清代中后期诗话,就会知道,此书对后来诗话的诱导和影响之力,无论如何估量都不会过分。

注释

[1]祝德麟《阅随园诗话题后六首》其三,《悦亲楼诗集》卷二十四,嘉庆二年刊本。

[2]王英志主编《袁枚全集》,第3册第831页。

[3]袁枚《随园诗话》卷一,第5页。

[4]袁枚《随园诗话》补遗卷七,第557页。

[5]王英志主编《袁枚全集》,第3册第823页。

[6]王英志主编《袁枚全集》,第3册第820页。

[7]袁枚《随园诗话》卷三,第58页。

[8]朱庭珍《筱园诗话》卷四,郭绍虞辑《清诗话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4册第2406页。

[9]袁枚《随园诗话》补遗卷一,第431页。

[10]袁枚《小仓山房诗集》卷十五,《袁枚全集》,第1册第281-285页。

[11]伍拉纳氏批,《袁枚全集》,第3册第833页。

[12]詹杭伦、沈时蓉《雨村诗话校证》卷十一,第257-258页。

[13]梁章钜《退庵随笔》卷二十,郭绍虞辑《清诗话续编》,第3册第1956页。

[14]袁枚《随园诗话》补遗卷六,第548页。

[15]袁枚《随园诗话》卷九,第226页。

[16]王英志主编《袁枚全集》,第3册第819页。

[17]王英志主编《袁枚全集》,第3册第833页。

[18]袁枚《随园诗话》卷十一,第278页。

[19]袁枚《随园诗话》卷三,第79页。

[20]袁枚《随园诗话》补遗卷十,第622页。

[21]袁枚《随园诗话》补遗卷六,第540页。

[22]这个问题,我在《中国古代对诗歌之人生意义的理解》(《山西大学学报》2002年第2期)一文曾有专门论述,收入《古典诗学的现代诠释》(中华书局,2009)中,可参看。

[23]袁枚《随园诗话》补遗卷八,第585页。

[24]袁枚《随园诗话》补遗卷七,第559页。

[25]袁枚《随园诗话》卷十四,第348-349页。

[26]王英志《手抄本〈袁枚日記〉(一)》,《古典文学知识》2009年第1期。

[27]袁枚答杨芳灿佚札,见郑幸《袁枚佚札四通考述——兼及袁枚、杨芳灿交游考》,《苏州大学学报》2008年第6期。

[28]袁枚《随园诗话》卷七,第168页。

[29]袁枚《随园诗话》补遗卷七,第550-551页。

[30]袁枚《随园诗话》补遗卷四,第492页。

[31]袁枚《随园诗话》卷八,第210页。

[32]袁枚《随园诗话》卷九,第236-237页。

[33]徐世昌《晚晴簃诗汇》卷七十六,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3162页。

[34]钱钟书《谈艺录》,中华书局1984年补订本,第195-196页。

[35]钱钟书《谈艺录》,第205页。

[36]宁楷《修洁堂集略》卷十三,嘉庆间家刊本。

[37]袁枚《随园诗话》卷六,第141页。

[38]梁章钜《退庵随笔》卷二十,郭绍虞辑《清诗话续编》,第3册第1959页。

[39]昭梿《啸亭杂录》卷四,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494页。

[40]袁枚《随园诗话》卷六,第126页。

[41]王学泰《<随园诗话>趣谈:清代中叶四大畅销书》,《人民日报》2010年6月14日。

原载于《岭南学报》复刊号第1-2合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

编辑/排版:冯浩

DABAN RP主题是一个优秀的主题,极致后台体验,无插件,集成会员系统
白度搜_经验知识百科全书 » 袁枚《随园诗话》与清诗话写作之转型(下)

0条评论

发表评论

提供最优质的资源集合

立即查看 了解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