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更看着眼前这个为爱伤神的男人，心里既为之感动，也为之难过。一个热情被婚姻消磨殆尽的男人，一个儿子刚荣升新人的男人，大概不是那么容易遭遇爱情的。所以一旦遇见，就会奋不顾身，就会火烧火燎，就会无法抽离？他们深不可测、小心翼翼、有限热情，无论何时何地，始终讲究一个明哲保身。他们倒不会吝啬在你身上花钱，这是他们证明自己、原宥自己、救赎自己的一种方式。但如果你向他们讨要深情，简直是罪无可恕，因为爱情是中年已婚男人的遮羞布，以此掩饰自己的无能与不愿。知更一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因为在这混沌残缺世间，有些人陪你买首饰吃西餐，有些人陪你坐地铁回家。人世间总有那样多的不落窠臼，却也时不时地会迸溅出星星点点的意料之外。一个叫人“意外”的男人，当他字斟句酌说起那段过往，别有一种荡气回肠。如果不是那样滴水不漏、情真意切，知更都会错觉他只是在转述别人的故事，或者干脆编造。他让知更看看房间里的布置——这一桌一椅，一书一画，还有床单，都是她的，连我都是她的，然而如今，她说不要就不要。知更不会想得到，一个男人为了爱情也可以卑微到尘埃里。愿意为对方租房子，哪怕明知道，对方偶尔会邀请陌生人归家，也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当对方疾风骤雨般掌掴自己宣泄愤怒与委屈，也只是默默承受，因为疼痛也是爱情的一部分；当对方生病而自己不能在一旁悉心照料而悔愧得无地自容，恨不得砍掉一只手臂换得时光倒流（年轻时候知更也爱过杨过这类情深似海，不惜一等十六年的男人，但现实，现实往往是另一件事）；当对方提出分手的时候，一个人开着车绕着北京三环失魂落魄地开（失恋是两个人的事情，如果说只是独自一人的事情太过残酷的话，所以一定不要殃及池鱼，切记）。尽管她这样暴烈自私，贪婪脆弱，但我爱她，我不甘心，我不舍得，为了她，我一夜无眠。我接受她可以与别人交往，只要叫我偶尔能够看看她就好（竹林丛荫处，驻马小河边；不得见君面，窥影也心甘）。知更看着男人浓得化不开的黑眼圈，想到那句诗——为伊消得人憔悴。我对恋爱的看法与常人略有出入。一般人认为恋爱是好的，我却觉得这是种瘟疫，倘若能够终身过着无爱无嗔的生活，那才是幸福。故此恋爱实属不幸。也即是说，想要一生平安无虞，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入爱河——赠尔冰丝千万尺，一丝更莫绣鸳鸯。君不见多少人因为爱情折戟沉沙而日渐消沉，而黯淡无光，而生无可恋。知更愿意去正视甚至安慰一颗滴血的心，但是在她内心深处，却挥之不去地有一个生硬森严的声音在发号施令：你是一个男人，一个中年男人，什么没经历过，什么苦没吃过，犯得着为了你口中信誓旦旦所谓的爱情这样昏天黑地吗？别在这现世，一大把年纪扮什么情圣，是钱赚得足够多还是世界看得足够远？但是今天，知更只想到，大概这世间，有些人就是为着爱情而生的，这孽海情天，他就是要浮浮沉沉，不能自已。总有些人愿意为了爱情低头，如果你不肯，真幸运，又或者，真可悲，谁又说得清楚呢？知更不是旁观者清的情感导师，离开的时候，她也只好小心轻放般地留下一句——知更深知，眼前这个六神无主的男人，会明白这三个字里的力拔千钧和轻如鸿毛。一个平凡的日子，因为与这样一个心事重重的中年男人的偶然遇合而变得微妙。知更不得不承认，笼罩在他身上的云翳亦在她心里投下了暗影。知更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想，从前那个爱她小心体谅却又叫她心伤一言难尽的中年男人。在他们的故事里，知更打捞起了一片属于自己人生的悲欢。曾几何时，她自己不也是在一段畸形的爱恋里面辗转反侧，哪怕她为这段关系雕梁画栋捏造种种合理化的借口，然而内心森严的秩序感与道德感又不容许她不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内疚自怜——你好端端的一个女子，何必让自己深陷于这样不明不白的感情里？如今蓦然回首，知更犹自心有余悸，她暗暗警醒自己——这一生至此，你再也不能够重蹈覆辙，叫自己流那样不清不楚的泪。然而在那漫长年月里，知更并无机会设身处地站在他的角度考量这段感情。她的年纪、她的阅历、她的本性都不得不驱使着她，心里更多地考虑的是自己——她的过去、她的现在、她的未来，她的彷徨苦闷、她的心酸委屈。她并没有《大话西游》里紫霞仙子那样的好本事，能够潜入孙悟空（至尊宝）的内心，去看看在那寂寞幽暗处，原来如此沟壑纵横，深深藏着一滴泪。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然而从前的他，是不愿意在她面前暴露脆弱的。他是那样一个成熟得体、理性慈悲的男人，永远像是一杯平静清澈的水，然而会否有那么一些瞬间，他也有他百转千回、渴望与人分享的憔悴？又或者，他也曾对某个狭路相逢的人，倾诉内心那些有关于爱她的悲怨与心酸？知更愿意这样想，曾几何时，也有过这样一个人，做了他默默无声的树洞，或者短暂的止痛剂，和安眠药。尽管已经时隔数年，知更有时候都错觉，那仿佛是上辈子的事，然而她愿意祝福和祈祷——在他们彼此相忘的岁月里，他活得更加明朗健康，热烈敞亮。尽管知更三言两语，大段大段沉默，安守倾听者的本分，努力经营一个安慰者的角色，但其实在这短暂的陪伴里，知更亦获得了某种救赎。那些在红尘里颠簸漂泊过的人，最终都会得到属于自己的那一碗黯然销魂饭。知更当然知道，那个男人会安然无恙，因为这就是生活，从来如此。当生活驱使我们不得不前进，我们会乐于骗自己，做一个健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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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更·黯然销魂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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