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北方｜弯弯的风景之二十九

去北方

那年我十八岁，我登上了北去的列车。

北方有个我日思夜想的城市——长春。大概是六十年代的某个6月26日，我们伟大领袖发出了，“把医疗卫生的重点放到农村去”的号召，于是各种名为“6.26”的医疗队纷纷出现，响应号召奔赴农村去了，其事迹大多不见经传。可长春208医院的626医疗队却以治疗小儿麻痹症闻名遐迩，全国的残疾孩子纷纷奔向那里找寻新生的希望。在那里无数的小儿麻痹症患者获得了新生，在那里，有一个与我相同病情的女孩，扔掉拐杖，跳着忠字舞参加了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

能去长春的626治病，一直是我童年时最大的梦想。可是当时家里的情况不允许我出去治病，父亲被革命群众揪了出来，被定为历史反革命，我们一家被赶到农村，活得很艰难，更不用说治病了。那张报道此事的报纸我珍藏了八年，就像珍藏着一份希望。

为了能去长春，我也做了很多准备，首先要学着拄拐走路。因为父亲刚刚官复原职，整天忙于工作，要把被四人帮耽误的损失补回来，他不能陪着我在医院治病。家里也没有别人能去护理我。我要能够自理才能在医院住下去。我必须 要自己去做治疗，自己打饭刷碗洗衣，这些不会站着走路怎么行。练了很久，总算把七扭八歪不听使唤的两条细腿驯服得勉强支起了我的身体，还能一蹦一蹦地迈出两三寸的步子了。

妈妈给我准备的旅行袋里有日记本，她要求我每天写日记。有信纸和信封邮票，她让我十天给家里写一封信。有小学算术课本，妈妈说我腿治好以后要上大学，要赶紧把没学的知识补上来。有田字格本，妈妈说我从来不写字，字写得像狗爬的，要练一笔好字，那是一个人的脸面。最后还在鼓鼓囊囊的旅行袋里又塞进一本《唐诗三百首》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她好像不是在送我去治病，而是送我去上学。

临行前妈妈在饭桌上又嘱咐我一遍：“不要随便就张口求人，不要总指望别人学雷锋，自己的困难要靠自己解决。自己不努力不争气，世界上没有人愿意帮助你。”

“做事谨慎点，少说话，多学习，要和同屋病友搞好关系，有好东西不要自己吃让别人看，不要找男孩子玩，不要借钱给陌生人，不要怕痛，好好配合治疗，不要……”

“妈妈，您最好把这些话编成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我唱着就记住了。”

“严肃点。你第一次出家门，很多事情你不懂，这些话只有妈妈才能跟你说。”

“好，我知道了，最高指示，坚决照办。”

“妈妈就是盼望你用自己的双腿蹦蹦跳跳走回来。”

“好吧，我跳着舞回来。”

妈妈又为我端来一碗饭，我郑重地说：“妈妈，这是最后一次。以后我给您端饭。”

下楼时，父亲俯身背起了我。他的手托着我的身体还拎着一个沉重的旅行袋，我的手里还拿着两支拐杖。父亲像一个满载的骆驼，吃力地迈着步子。伏在父亲的背上，看着父亲斑白的头发，我宣誓般地说：“爸爸，这是您最后一次背我。以后我就会自己走了。”

夜已经很深了。火车隆隆的运行声和有节奏的晃动使人很容易进入梦乡。可我还是托着腮，面向车窗，木雕泥塑似的。窗外，漆黑一片，树林田野山峰都隐没在夜色里，只有一阵阵深秋的雨打在窗玻璃上，画着弯弯的曲线。

直到确信所有的人都睡着了，我才回过头来。父亲在垂着头打盹儿，那因为背负太多重量，累驼了的脊背变更得弯了。对面的小女孩睡熟了，那曾问过姐姐的腿怎么了的小嘴儿闭紧了。

刚才上车时，车上的人看见父亲背着偌大的一个我，我的手里拎着两支拐杖，都不胜惊奇。我羞得把脸紧贴在爸爸的背上。落座后，各种询问便纷至沓来，“她的腿怎么了，是胎里带来的吗？”父亲还没喘匀气息就忙不迭地回答着：“她是个瘫子，从小得了麻痹症。不是胎带的。治了。哪里都去过，这次听说长春有个军队医院能治，就带她去试试。能不能治好谁说得准呢，尽父母的一份心吧。”

我只是紧咬着嘴唇，低着头。我知道投向自己身上的都是什么样的眼神，怜悯的，惊异的，探究的。

一只手伸向我的腿，我急忙伸手挡住。

一个老妇人说：“不管事啊，让我看看。唉哟，可怜见的，怎么得了这个病？知不知道痛，知不知道冷热？”

我心想，凭什么给你看，你又不会治病。手把腿护得更紧了。

老妇人缩回了手，问父亲：“她会说话吗？”

“会。就是害羞。”

“傻不傻？”

“不傻，可聪明呢。”

不知是谁：“这样的人都聪明，可这样更痛苦，还不如一个傻子，不知道愁。”

这些人像是在一尊没有知觉没有感情的石膏像前说话。

老妇人又说话了：“真是个愁啊，父母在怎么都好说，一旦父母不在，光指望兄弟姐妹也不行啊。要我说，你不如趁早给她找个人家，老了也省份心思。”

我的脸涨红了，真想开口反驳她：你怎么知道我的腿好不了？你怎么知道我一生要别人养活？我被深深刺痛了，但是不知道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我不能指责她侮辱了我，她不知道这悲天悯人的话会让我不舒服。难道她说的没有道理吗？可是这种披着好心外衣的话还不如当面骂我“废物，可怜虫”，至少这样我可以和她对骂，心里也不会这么委屈。

“唉，模样还怪俊的，这腿怎么就不能走呢？”还是老妇人，说着又伸手来摸我的腿，还想掀起我的裤腿。我把她的手打到一边。

那老妇人很尴尬。

父亲赶紧道歉：“这孩子没出过门，让我们给惯坏了，脾气不好，不懂事。”又责备我：“你太没礼貌，人家是好心好意关心你。”

好心好意？关心？他们关心的只是我这怪模怪样的腿，他们关心过我的感受吗？这和他们围观猴子有什么不一样？既满足了好奇心，又赚了好心肠，这也叫好人。我越想越气，心中的委屈羞辱气愤无处可去，眼泪悄悄涨满了眼眶。

“姐姐哭了。”对面的小女孩说。

我把脸转向了窗外，并用一只手托着脸，遮挡别人的视线。我拼命压抑抽噎，让泪水无声地流。

不知过了多久，这些人议论够了，倦意上来，都睡着了。我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父亲轻轻地问我：“去厕所吗？”我摇了摇头，我不想再动弹引起别人的注意。我知道，自己一动身就要把座位下的拐杖拿出来，拐杖拄在地上会出声音，前后左右的人都会惊醒，睁大眼睛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从座位到厕所那么长的路，要经过多少人的注视，多少人的询问，多少人的啧啧叹息啊！我可不能引火烧身啊。好在平时练就的憋尿的本事，此时小试牛刀，还远没达到限度。现在我可以东张西望，看看周围陌生的人们，想想前方那陌生的城市。

列车奔驰着，窗外的一切都迅速地离去，只有那一站站红红绿绿的灯光迎送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