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仰止，大师照宣

从2022年12月29日上午得知力学界公认的大才子、北大力学系教授，我的授业老师朱照宣先生仙逝，我一直在想，该怎样悼念朱老师呢？

朱照宣先生

29日下午，我第一时间读到了我的老师力学系武际可先生的怀念文章。武老师跟朱老师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曾经在力学系从数学力学系独立成系后同时作过副系主任。当时的系主任是周光坰先生。据武际可先生回忆，力学系当时从陕西“汉中刚回来居无定所，也没有办公室，朱照宣带着孩子们挤在学生宿舍，晚上备课至深夜，理论力学讲义就是这样出来的。条件虽然艰苦，但是这一届系主任总算胜利完成了历史所赋予他们的任务。”（武际可先生《沉痛悼念朱照宣教授》）经过与朱照宣的二儿子朱京确认，朱老师当时一家是住在28楼学生宿舍。

2014年周光坰先生（中）、朱照宣先生（右）、武际可先生（左）合影

我在上大学的时候就听说朱照宣先生第一次登上圣约翰大学的讲台授课时，台下所有的学生都比朱先生的年龄大。“1947年秋，在上海圣约翰大学的一间教室里，学生们静悄悄地正在等待着新老师的来临。一位十七岁的少年，走上了讲台，用英语开始了讲课。当时，台下听课学生的年龄，没有一个不比这位教师大。从此,这位少年开始了他几十年漫长的教育生涯。”（殷金生，“朱照宣教授简介”，《力学与实践》，1989，（01）：65转71）通过武际可先生和84级地质系师兄刘华杰老师的文章知道，朱照宣先生出生于1930年7月，江苏无锡人，1944年秋，年仅14岁的朱照宣先生入上海圣约翰大学土木系，1947年毕业留校任教。“这也可以作为在力学界早已传说的朱照宣是一位早慧的“神童”的旁证。1952年院系调整，圣约翰大学撤销，朱照宣转入同济大学教学。后来又调入北京大学。”（武际可先生《沉痛悼念朱照宣教授》）（1951年圣约翰大学(土建系科组)并入同济大学）

经过朱先生儿子的同意，我发两张朱照宣先生在上海圣约翰大学的学位证书。第一张是1948年获得第一学士学位（the degree of Bachelor of Science in C.E）（据朱先生的儿子讲，老先生说本应该1947年获得证书的，因为当时政府的原因，推迟到了1948年）

第二张学位证书是1950年朱先生继续在数学系学习获得了科学学位（the degree of Bachelor of Science）。

“朱老师自称'教书匠’，曾跟我开玩笑：在'一般力学’教研室工作，讲授'一般力学’，水平'一般’。实际上，他是全国知名的大师级优秀教师，他讲授过应用力学、理论力学、结构力学、画法几何、高等数学、力学史、非线性振动、时间序列分析等，最有趣的还是讲浑沌（chaos）。朱先生讲课的特点是清晰、生动，将历史、人物和知识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听先生授课是人生一大享受，在科学方法论上每每能够得到启发。”（刘华杰先生《怀念朱照宣先生》）从这里可以看出朱照宣先生是多么的谦虚、幽默。

我们上大学的时候，《理论力学》课是一年的课程，第一个学期，是周起钊先生（《理论力学》一书的第二作者）讲的，第二学期就是朱照宣先生亲自给我们讲的。我印象非常深刻的是朱先生学贯中西，知识非常渊博，有一次上课，先生早到了几分钟，在同学们陆续进入教室的时候，他已经在黑板上写了很长的一段《盘古开天地》“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我特别注意到，朱先生完全是默写的，让我油然而生敬意。朱先生的板书非常漂亮，在黑板上画图信手拈来，圆是非常圆，方是特别方。据我大学同班同学阳有斌回忆，“我记得很清楚：快结束上课时，他都会用英文把当天讲的内容进行总结，虽然当时自己啥也听不懂，不过还是非常佩服他的。”我们另外一位同学干辉也回忆说，在我们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朱照宣先生还开设过一门力学专业英语课，是选修课，可惜我当时没选这门课。

我在孔夫子旧书网上搜到了我们当时用的《理论力学》书，网上售价已经是120元一套，上下册。这套书是朱照宣、周起钊和殷金生三位老师编著的。在大学四年级准备复习考研时，我又有幸听了这本书第三作者殷金生老师的辅导课，我是听过三位作者讲课的学生，现在想来是何其幸运。如今这三位老师都已经仙逝了，他们会在天堂里继续教授《理论力学》吗？写到这里，我不禁潸然泪下。

朱照宣 、 周起钊 、 殷金生 著 / 北京大学出版社 / 1982-08 / 平装

我后来读研究生期间选修过一门课是朱照宣先生主讲的《非线性力学》，当时所用的教材全部是照宣先生的手迹，里面的文字、绘图看来真是一种享受。因为研究生的课程上课人数比较少，跟朱先生就有了比较近距离的接触，通过朱先生还认识了物理系的赵凯华先生（赵先生和朱先生同岁，是著名的物理学家）和黄畇（女先生，对学生要求非常严格）。我的硕士论文的第一部分是用“分形理论”进行图像压缩，我的导师张远鹏教授要求我去听朱先生的课，当时这门课可能是讨论班性质，好像每次赵凯华先生和黄畇先生都来课堂一起讨论。后来我的硕士论文答辩的时候，黄畇先生是答辩委员之一。感谢我的导师张远鹏先生要求我去听朱先生的这门课，并邀请黄畇先生担任我的论文答辩委员，当时的答辩委员会主席是黄永念先生（如今也已经仙逝了）。在课堂上又更加深入地了解到了照宣先生的博学、谦逊，讲课、讨论娓娓道来，好像从来不批评学生，真是一种大师的风范。我把本文的草稿发给武际可先生后，武际可老师又给我讲了个小故事：“朱（照宣）在讲混沌时，自己开玩笑说：我是来卖馄饨的，是猪头肉馄饨！”再次课件朱先生的幽默。

在力学系的一个网站上找到的《理论力学讲义》图

我2000年去澳大利亚国立大学作访问学者前，朱照宣先生的夫人张瑞云老师（也是我们力学系的老师，给我们讲过实验力学课）听说后，主动找到我说，他们的小儿子朱兵在堪培拉工作，并把朱兵的电子邮箱给我，让我可以给他发邮件，朱兵（属猪，姓朱）比我小2岁多，非常热情，到机场把我接回到他家，给我很多帮助，让我初到堪培拉的日子能够减少很多的孤独，小朱带着我认识了很多他的朋友。因为和朱兵的这一层关系，我也在后来的时间里有机会带着夫人和孩子去过朱先生家，只是稍微有些遗憾，好像没有跟朱先生合影。在朱照宣先生的追思群里看到力学系78级同学在82年的毕业照片，里面有周培源先生、丁石孙先生，也有朱照宣先生和夫人张瑞云老师。我也翻了一下我们的毕业照，非常遗憾，朱先生可能是有事，没有参加我们的合影。太羡慕78级的师兄师姐了。

二排左起：黄永念  沈燮昌 是长春 刘必佐 杜洵 胡海昌 孙天凤 周培源 王仁 陆元灼 朱照宣 丁石孙 周起钊 王大钧 曲圣年 黄琳 苏先基

三排左起：张瑞云 强明 于年才 吴凤林 俞达成 蔡扶时 张伯寅 邓成光 唐世敏 王敏中 沈钧涛 林钧敬 秦寿硅 鲍惠云 马瑜 马莲芬 温功碧

上面这张照片是恢复高考后力学系招的第一批学生（1977年没有招生）78级同学，至1982年毕业，正是朱照宣先生担任副系主任，主管教学工作的几年。当时周培源先生（著名力学家，2022年是周先生诞辰120周年）已经卸任北大校长，丁石孙先生是数学系主任。周培源先生左手边的王仁先生1980年当选为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院士），后来（1983年）作过力学系主任。王仁先生旁边的陆元灼先生当时是力学系的党总支书记，三排的林钧敬老师（后来担任过北大副校长）和秦寿珪老师（后来担任过力学系党总支、党委书记）当时是力学系党总支副书记。

这一次，也读到了武际可先生2018年写的一篇文章《介绍朱照宣<牛顿原理三百年祭>一文》，武老师写道“朱照宣发表在1987年第5期《力学与实践》上，为纪念牛顿《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发表300周年的短文《牛顿原理300年祭》。这篇文章的重要性在于，第一次从内部解剖力学学科发展所需要的条件讨论问题。作者在简述牛顿《原理》的影响及对牛顿简要评述的同时令人信服地指出，牛顿总结的运动定律需要加速度的概念与圆锥曲线的性质，而中国没有，从而近代力学不可能产生在中国。”在文末的附录中也第一次读到了朱照宣先生《牛顿原理300年祭》。

朱先生的文章开篇就提到了“阮元（1764—1849）编的科学家传记《畴人传》中列进了奈端（即牛顿）的名字，但只字未提其贡献。1859年，李善兰（1811—1882）翻译了《原理》的一部分，未能出版（现在《原理》的中译本是郑太朴译，1931年出版），而《原理》中的基本结果，则在李善兰所译《重学》（即力学）和《谈天》（天文学）中有所阐明，逐渐在中国得到传播。”

我因为最近临写吴昌硕先生所集彝器铭文，见到过“阮元”的名字，1987年正是我参加高考的年份，记得当年的物理老师也提醒我们那一年是牛顿《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发表300周年，希望我们能格外注意，也许高考会考相关内容。朱老师对清代人所做的工作也了如指掌，在当时还没有互联网的情况下，朱老师一定是阅读了大量书籍才能掌握这些知识。

阮元，字伯元，号芸台、雷塘庵主、揅经老人、怡性老人  ，江苏扬州仪征人。清朝中期官员、经学家、训诂学家、金石学家。

李善兰（1811年—1882年），原名李心兰，字竟芳，号秋纫，别号壬叔。浙江海宁人，是中国近代著名的数学、天文学、力学和植物学家，创立了二次平方根的幂级数展开式，研究各种三角函数，反三角函数和对数函数的幂级数展开式（现称“自然数幂求和公式”），这是李善兰也是19世纪中国数学界最重大的成就。

朱照宣先生的夫人张瑞云老师，在我们入学的时候，以专业教师的身份兼任我们力学系的学生工作组组长，她是一个非常热心的人，对我们学生的关心事无巨细。当时就听有些同学说，张老师是大家闺秀。最近听朱照宣先生的儿子说，张瑞云老师的父亲是苏州拙政园西园（又称补园）主人，张老师小时候在补园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吴昌硕先生常到补园作客，也赠与许多书画。吴湖帆年轻时常年住于补园中，张瑞云老师的爷爷张紫东是吴湖帆的义兄，也常住在吴在上海的家中。补园中的现在还留有吴湖帆祖父吴大澂书写的匾额。下次有机会去苏州，一定要去补园看看。

张紫东（1881年—1951年），业余昆曲家。名钟来，号适庵，以字行。江苏苏州人。祖居苏州东北街补园（今拙政园西部）。系昆剧传习所3位创始人之一。其祖父张履谦（字月阶），爱好文物、书画、昆曲。清光绪中叶延请俞粟庐至家鉴定书画，兼为其儿孙辈“拍曲”。1915年张母寿辰，紫东首次在补园戏厅与时年14岁的俞振飞同台串演《牧羊记·望乡》（张饰苏武），甚获好评。

吴大澂（1835年—1902年），初名大淳，字止敬，又字清卿，号恒轩，晚号愙斋，江苏吴县（今江苏苏州）人。清代官员、学者、金石学家、书画家，民族英雄  。清同治七年（1868年）进士。善画山水、花卉，精于篆书。皆得力于金石鉴赏修养。

吴湖帆，(1894年—1968年)江苏苏州人，为吴大澂嗣孙。初名翼燕，字遹骏，后更名万，字东庄，又名倩，别署丑簃，号倩庵，书画署名湖帆。现代绘画大师，书画鉴定家。

张瑞云老师的父亲叫张问清，在朱照宣老师就读圣约翰大学时，是土木工程系主任，他曾经跟朱先生的儿子朱兵说，他在圣约翰大学见过三个最聪明的学生，朱照宣是其中之一。后来张问清先生就把自己的三女儿张瑞云嫁给了朱照宣。张问清生于1910年，是苏州张氏补园（拙政园西部）长房后裔。1936年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土木工程系（现被认为同济校友)。张问清102岁高龄去世，是非常长寿了。（《一家门出了14个同济人》，http://news.sina.com.cn/c/edu/2007-05-20/180111856424s.shtml）

朱兵提供图片，来自于爷爷朱树卓回忆录

朱照宣先生在家排行老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两个妹妹。哥哥朱照宏比朱照宣年长2岁，二人同一年考入圣约翰大学土木工程系，同一年毕业。建国后，历任同济大学讲师、副教授、教授、路桥系主任兼道路与交通工程研究所所长、研究生院副院长，上海市土木工程学会第四届副理事长。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第二届学科评议组成员。中国民主同盟盟员。也是一位非常顶级的专家。

据朱兵的爷爷朱树卓先生考证，他们这一支与南宋理学家、教育家朱熹同宗，从祖上朱瑰开始，到第四代朱维则（975年—1038年）和朱维甫，到朱树卓（朱照宣父亲）是第四十二代，朱树卓是朱维则这一支；到朱熹是第九代，朱熹是朱维甫这一支（来自朱兵提供的家谱）。

据《婺源县志》记载：朱瑰，又名古僚，字舜臣。居歙之黄墩。为歙州衙内指挥。天佑三年（公元906年），奉刺史陶雅之命，领兵三千戍之婺源，职为制置，巡辖婺源、浮梁、德兴、祁门四县，因家焉。朱熹在《婺源茶院朱氏世谱序》中亦曰：“吾家先世居歙县之黄墩，相传望出吴郡，秋祭率用鱼鳖。唐天佑中，陶雅为歙州刺史，初克婺源，乃命吾祖瑰领兵三千戍之，而督其征赋，是为制置。茶院府君卒葬连同，子孙因家焉。”由此可知，时朱瑰为镇将由黄墩迁婺源并定居，是在歙州（徽州）区域内的迁移，婺源有朱氏自此始，茶院之派自此綦然也，朱瑰因之为朱氏婺源始祖，称为一世茶院。

武际可先生说“我和他在北大共事几十年，总结他的特点是一位“五不”教授，即不当官、不拉经费、不拉学生、不勉强写文章、不出国。教学认真而有水平，科研厚积而薄发，不出国而具有一流的外语，许多教员包括我要往国外投稿，都请他修改后方才能够出手，与他接近的人都获益匪浅。所以他在北大师生中口碑很好。”

朱先生的儿子朱兵说：“与您天南地北，谈音乐，谈历史宗教的那段时光是那么地美好。”“您学识渊博，贯通古今，而且在数学，力学，土木工程，英文有很深的功底和极高的造诣，您帮我修改了英文硕士论文，推导了扩散微积分公式，许多数学问题我的论文教授也不会。”“您淡泊功名利禄，坚持着您的五不主义。您治学的严谨淋漓尽致地表现在您从七十年代开始的九十余本工作笔记中。”“您认真地爱护着每一本书，买的书您都要首先包好书皮再阅读，书中发现的错字要拿铅笔轻轻勾出改正。您象一个仔细的园丁，爱护着书，认真地作着学问。您最喜欢说您是个教书匠，我说您是一位有风骨，快乐的教书匠。”

朱照宣先生在我的心目中就是一位真正的大师，学识渊博、淡泊名利，我记得除了“五不”，他还不申请所谓的“博导”，也不去申请各种所谓的奖项，真的是本本分分做人，踏踏实实做学问，认认真真教书。

斯人已去，只可惜当年读书的时候，我没有珍惜身边的大师，没有多向先生请教。痛哉，祝先生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