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大学‖七、寒假归来

叙

苟余年八十而不衰，则四载者，不足余生廿之一也。然求学于华中师范大学之四载，乃余生之最有价值者，其千四百余日夜，刻余骨，铭余心，必也然哉。

子曰：“五十而知天命”，自入此岁，余渐喜忆往事矣，今尤喜忆昔日大学之时光，乃至于非形诸文字而不快。然余亦知之，余所谓大学生活之可陶醉者，他人或以为白头宫女之絮叨也尔。

大学之忆，余曾于2015年记以白话文，至今七载也矣。今岁立冬日，余风寒未愈，头重脚轻，咽痒鼻塞，遂暂辍民国《旧西宁县志》之译注，无聊间，竟生以文言重撰之念，以为此亦一雅事也，遂笔而为之。

昔为余传道解惑诸师，今几凋零殆尽，余等风华正茂之少年，亦垂垂老矣。往事历历，然不著于文字，他日必如烟而逝，悔之为晚也。

是为叙。

壬寅岁十月十三日，泷西山人宋德云记于泷东南山之麓。

七、寒假归来

一九七九年之春节为公历一月二十八日，一月未及下旬，寒假始焉。分院念此地交通殊难，乃雇车而载诸生至武昌，费用各生自付。

余与本班梁某、三班陈某同乘北京至广州之直快列车，二人皆粤省同窗也。时之列车，不知何为超载，能载必尽载，以车厢不破为限。余自武昌至湖南郴州，立于人群之中，动弹不得，腰之酸，腿之累，乃前所未遇也。郴州客落，梁某得座，与余轮而坐之，至韶关，则余亦有座矣，乃不知此时已站立十余小时，脚背亦肿焉。

一九七九年之春节，郁南都城之烈，为余首见。除夕之夜，未届子时，全城鞭炮齐鸣，余家所在幸福横巷，屋弊路狭且长，所燃鞭炮，烟气久而不散。余以心悦，初一、初二乃至人日之炮，悉皆燃之，以为来年必红火也，乃不知是年底，邻人失火，余家遭以回禄之灾。以此，余家嗣后，乃岁岁不燃炮焉。

寒假倏尔而逝，当归校矣。余遵同班武汉同窗之嘱，于广州乘火车至汉口。所乘乃直快也，次日下午四时余至。汉口汽车站紧邻汉口火车站，余甫下车，即诣汉口汽车站购返京山之汽车票。售票者告以售罄。余曰：“如此，余不得以时归校矣！”售票者闻之，诘余曰：“华师京山分院学生乎？”对曰：“然也。”售票者曰：“景山分院学生者则票可售。然非至京山也，至孙桥焉。”余闻有票，且至孙桥，喜极，遂购之。

或曰：“何以他人无票而京山分院学生则有？”盖京山分院七八级中文、政治、历史三系学生，中有入学前为汉口汽车站职员者，其寒假公关于车站，使车站加开京山分院学生专车云。

购得归校车票，则谋夜宿之所矣。余见车站有住宿介绍服务，随请介绍之。介绍者于白纸书介绍信一，余持之至数武外之旅店投宿，但见铺悉开于二楼，为上下铺。一老者通宵而坐，孰夜间需乘何时火车，告以情，至时则唤醒之。余乘火车至汉口，历二十又一小时，虽有座而坐，然亦倦甚，故于旅店旁之面馆餐一汤面，即归而眠矣。次日天未明，老者唤醒乘车，匆匆洗漱毕，余与一夜间由湖南而至之政治系校友同诣汽车站候车。

汉口火车站乃西式建筑也，极有艺术性。余生于岭表僻邑，见之自大开眼界。昨匆匆而去，未及赏焉，今候汽车于站外，得细观其貌，不禁叹曰：“大都市即大都市，余等山野之人今得见识矣！”

景山分院食堂

汽车晨六时而发，至孙桥之京山分院，午饭时分矣。

寒假归校，余一路惴惴然，然亦顺利也。而余同窗刘应福者，则途多阻滞矣。刘应福乃湖北麻城人，家于乡村，由麻城乘汽车至汉口，一路无阻，至于汉口汽车站，拟购至京山车票，售票者告以售罄，乃退于候车室，由日而昏。明日，见人排队购票，亦随之排队焉，至，则又售罄焉。又退于候车室，至下午，病矣，吐焉。幸有历史系一生此时至，知其为京山分院学生，诘之故，乃携其至售票之窗，告以情，遂得票而归校。

归校约二月，学生宿舍告竣，三系男生迁之。余与梁某、朱某、鲁某、周某、黄某、潘某共寝一室。某天，余室与邻室共商至孙桥镇之山采蘑菇炖肉。肉购于孙桥之市，归以电工刀碎之、烹之、熟之、尝之，鲜美至极。唯广州仔李某拒之，人不解其故。翌日，李某谓余曰：“齐某如厕解手，不盥而切肉，故拒啖之。”或问：李某何以知之？盖李某之室，对厕焉。

分院几无学术氛围，藏书亦稀，诸生皆以难待。而此时也，竟闻七八级之中文、政治、历史三系，其二年级仍读于斯。

今之人，或不解七八级之中文、政治、历史三系何以读于京山分院。盖武昌桂子山总院之学生宿舍，文革中多作以教工宿舍，七八级学生不能尽栖于桂子山，中文、政治、历史三系一年级乃读于京山分院。今近一岁矣，虽有教工迁出于由学生宿舍者，然七九级新生亦入学在即，桂子山并无七八级中文、政治、历史三系学生之栖身地，故继而读于分院也。

诸生闻讯如闻噩耗，京山分院遂骚然焉。时张贴大字报乃合法之举，诸生遂于食堂大贴之，列京山分院非学习之地种种，诘《华中师范学院新生入学注意事项》之“一年级在京山分院学习，二年级回总院学习”之诺然否？沸沸扬扬，有成学潮之势。数日后之午，分院领导集三系诸生于行政楼前，一姓张之领导于二楼过道，言于诸生曰：“请诸总院矣，诸位二年级悉归桂子山！”众生哄然。有诘之者曰：“此言不虚耶？”张领导曰：“张胖子之言无虚也！”

张胖子在这栋楼的二楼过道宣布

我们下学期回桂子山

暑假渐至，分院令诸生收拾行李，书以系名、班名、姓名。于假前一日以车载归总院。次日，诸生乘分院之包车至汉口，归家度假。

同窗鲁某以余不谙汉口地理环境故，一路关照有加。车至汉口，鲁谋送余诣火车站，顺访其于某机构供职之中学同窗。鲁某报余姓名于其同窗，亦报其同窗姓名于余，双方遂握手焉。余右手提包，乃伸左手，乃不知握手者，当以右手握之，今人伸右手，余伸左手，何以能相握耶？诚尴尬也。过后，鲁某告余曰：“握手当伸以右手，汝须急补社交之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