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多希望你永远学不会用智能手机
- 成 长 故 事 -
尽管爷爷在越南的丛林里经历过枪林弹雨,浑身是胆。但我不在家的日子里,他醒来后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房间,也是会孤单的吧。他要强了一辈子,凡事从来不服输,智能手机也许只是他不愿承认自己孤独的一个理由。
故 事 练 习 生 习 作
第 64 篇
1.
去年10月份,奶奶去世后,一家人便商量给爷爷买一部智能手机。
虽然爷爷和爸妈只是院西头和院东头的距离,吃饭也在一起。但家里人觉得,老两口在一个屋生活了一辈子,突然只剩下爷爷一人,难免会孤单。而智能手机可以让他随时和家里的亲人聊天、通话,无聊的时候还能看看视频,听听相声。
不管怎么说,有了新事物的加入,爷爷的生活相对都会丰盈一些,对于慢慢习惯新生活也是一个缓冲。
在此之前,爷爷从没用过智能手机,音量大、按键大的老年机是他随身的标配。
但似乎因为年龄的限制,爷爷学习使用手机的能力并不强。在他手里,简单易学的老年机,也是三天两头出问题,要么是调成静音找不到人了,要么是不知不觉间拨出去了电话。因为手机的事,奶奶生前没少和他吵架。
去年春天的时候,爷爷骑车子去地里遛弯,到了地里看到满田野绿葱葱的麦苗,迎面是开春后转温的风,一时兴起就在地里多待了会。等到快要回家时,掏出手机,才看到奶奶打来的十几个未接来电。
爷爷慌慌张张骑上车子赶紧回家。一进屋门,奶奶就和他吵了起来,问他为什么不接电话,犯了高血压倒在地头怎么办。
爷爷是个犟脾气,梗着脖子坚持说自己没听到。两个老人吵得不可开交,我偷偷把爷爷的手机拿过来一看,这才知道,爷爷把手机调成了静音。可一问他,他根本不会设置静音模式。
奶奶训斥爷爷笨,连个手机都不会用。爷爷虽然知道奶奶是为他好,嘴上还是不服输,边往院子里走边嘟囔着奶奶胡说,自己明明会用。
在那以后,每当爷爷要出门的时候,我总是先检查一下他的手机才让他出门。奶奶的担心不无道理,爷爷已经七十六岁,又常年有高血压,需要吃药维持,一旦出门后突然联系不上了,家里人难免会着急。
因此在给爷爷买智能机之前,我最担心的还是爷爷的学习能力,老年机他尚且没学明白,更别说智能机了。
相比起来,爷爷倒是不担心这些,在得知自己即将拥有智能机后,隔三差五地说自己的老年机旧了,该淘汰了。我知道,他其实是在变相地提醒我们别忘了给他买新手机的事——老人的小心思,总是透着种一眼就能识破的朴拙,让人忍俊不禁。
我问他,买了你会用吗?爷爷立刻一瞪眼,摆出一副毋庸置疑的样子,“我啥学不会?”
很快,爸妈就带爷爷去商场买了一部华为荣耀。得到新手机的爷爷乐得合不拢嘴,到家后迫不及待地拆开包装,想要一探究竟。
可直到拿出手机时他才发现,自己面对着手里这个光亮平滑的“玻璃板”无从下手。
“这咋连个开机的按钮都没有呢?”爷爷把手机翻过来覆过去,依旧没琢磨明白怎么开机,只好把手机拿过来求助于我。
“怎么样?没那么简单吧。”我告诉爷爷智能机看起来容易学起来难,尤其是对于老年人。
爷爷不承认自己学不会,把脸一扬,又提起了自己的光辉往事,“想当年抗美援越的时候,我是通讯班班长,多复杂的发报机我都会操作。”
“那咋手机就不会了呢?”我一抬眼,偷笑着观察爷爷的表情。
爷爷一时被我问住,索性装没听见,用手指了指手机说,“继续教,继续教。”
2.
自从爷爷拥有新手机后,爸爸总是怕他出去太长时间找不到人。
在以前,奶奶行动不便,身边不能离人,爷爷即便出去也会尽快回来。奶奶去世后,爷爷不愿一直在屋子里待着,每天早晨和下午去地里看庄稼成了他固定的活动。
当有一天爸爸接到爷爷打过来的电话,可那头却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时,爸爸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爷爷是抗美援越的退伍老兵,每个月国家会发放相应的津贴,但因为乡里没有邮政储蓄银行,一到月底爷爷就骑着车子去镇上的银行取钱,来回的路程有二十多公里。
爷爷年轻时的军装照和抗美援越的军功章。
靠着当过兵的底子,爷爷虽然已经七十六岁,身体依旧硬朗。一米七五的个子,吃饭能吃两大碗,前几年还种地的时候干起活来比谁都麻利。所以他丝毫不怕路远,总是和父母说,“我身体好着呢,慢慢骑,一个小时就到了。”
爸爸劝爷爷不用他骑车去取,自己开车十几分钟就可以帮他取回来。爷爷固执己见,说自己出去是为了锻炼身体,人不动就歇坏了。听到这话,爸爸也索性不再拦着他。
那天,爷爷像往常一样起了个大早去镇上取钱。时节已入冬,当天的气温很低,再加上是大风天,所以骑起车来很费力。
出于对自己体力的自信,爷爷硬是逆着风一路骑到了镇上,但刚走到银行门口,就因为体力不支瘫倒在地。
银行的保安从兜里找到了爷爷的手机,给爸爸打了电话,爸爸赶紧开车赶到镇上把他送到了医院。
一番检查后,所幸身体并无大碍。医生说,爷爷是骑车子劳累过度,导致了脑供血不足,需要在医院里输几天液。
爷爷很快住进了医院。躺在病床上,他告诉爸爸当时倒下后还算清醒,本来打算自己打电话给爸爸,没成想一紧张忘了怎么打开手机。这时正好银行保安注意到他,跑过来帮他解开锁屏,这才拨出去了电话。
我从父母口中得知这件事时,不禁有些后怕。好在爷爷是倒在了人流聚集的银行门口,这要是倒在某个没有人经过的角落,后果不堪设想。
父母和我说,这次有惊无险,以后不让爷爷出去了,怕他再出事。
但我想,凭着爷爷偷跑也要出去的倔脾气,他肯定不会同意。于是和父母说,问题的根源还是在于爷爷不会用智能手机。视频里的两个人不禁冲我苦笑,“住院的那几天,天天教他,转天还是忘。”
“没事,等寒假回家,我和他住在一块,学不会我就一直教。”我说。
3.
大三上学期的考试周终于过去,我归心似箭,坐上了从沈阳发往老家的动车。
从辽中平原一直到山海关,窗外的冻土颇有些萧瑟的意味。四个小时的车程里,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陪爷爷度过这个冬天。
到家后,我很快就收拾好要学习的书籍,抱上一床被褥,搬进了爷爷的屋子。
年前的几天,爷爷在家里站不住脚,没事的时候去自家的地里转转、去坑边看看人家钓鱼,兴致上来时还会到牌局里推上几把牌九。
看到爷爷每天有自己的娱乐项目,又没有提起智能手机的事情,我也暂时把之前说教他玩手机的事情忘在了脑后。
除夕一过,疫情很快告急,我所在的县里也出现了好几例确诊的新冠肺炎病例,市里所有村庄马上实行了封村政策。乡里的领导每天都下来巡视,串门被明令禁止,街上、地里不再允许有闲逛的人。
在严厉的政策下,一向自由的爷爷顿时没了去处。老人只好每天待在家里,看看畦里的蒜苗,收拾收拾家里的杂什。午睡过后,阳光好的时候,就拿出半导体来,在院子里一听就是半天。
我坐在爷爷的旁边,看着爷爷隔一会就拿起半导体来换频道,扩音器里不时传来故障般刺耳的电信号,很快感同身受了爷爷精神世界的空虚。
奶奶在世时,两个人尽管经常拌嘴,但有个人陪着总不会孤单。奶奶走后,爷爷就爱出门逛逛,让疫情一闹,他这唯一的消遣也被限制了。
我和爸妈这两代人,尚且可以在封村的日子里通过玩手机电脑消磨时间,可对于爷爷这一代的人来说,旧社会科技的不发达导致了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个信息时代相处。娱乐方式的匮乏和单一,将爷爷在疫情期间的无聊无限放大。
我突然想到,自己可以趁疫情封村的这段时间,教会爷爷用智能手机。
4.
午后的阳光依旧充沛,我到屋里拿出爷爷的手机,再次从头到尾给他讲了一遍开关机和打电话的步骤,并让爷爷操作给我看。
面对着我的考验,爷爷有些手生。显然,我不在家的日子里,爷爷很少用智能机,这些基础的功能正在被他渐渐遗忘。
时间一点点过去,转眼间太阳渐渐西斜。在我的反复教学下,爷爷终于复习得差不多了。我又给他在手机上下载了快手和喜马拉雅,告诉他这两个APP橙色的那个可以用来看视频,红色的可以用来听相声小品。
“这小机器里装着这么多东西?”爷爷指着手机,半信半疑地看着我。
我示范给爷爷看,相继给他打开了几个视频。爷爷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边自己尝试滑动着屏幕边和我说:“呦!还挺神奇!”
接下来,我又教他怎么在喜马拉雅里找到小品音频的专辑——爷爷格外喜欢看赵本山的小品,所以一听到手机里传出来小品的声音,他赶紧把手机递给我说,“快快,赵本山出来了,调大点声。”
之后的一整个下午,爷爷都坐在午后的阳光里听小品,脸上的皱纹不时像鱼儿一样欢快地游弋,椅子上跷起来的二郎腿也随着微风轻轻摆动。
刚刚尝到智能机甜头的爷爷骄傲了起来,和我说,“智能机没多难,我以前只是没好好学。”每当这时,我便憋着笑不说话,允许老人享受这份小小的成就感。
几天后,学会用快手和喜马拉雅的爷爷不甘心止步不前,又和我提出了玩微信的想法。
爷爷难得主动探索新事物,我用爷爷的手机号给他注册了微信,并找到家里的老相册,把爷爷年轻时戴红花的军装照片拍了下来给他当头像。
我给爷爷介绍了微信的界面和如何发语音,爷爷一边学一边抱怨着智能机字小,要是有老年机那么大的字就好了。
我才想起来,微信的菜单栏里可以调整字体大小。一番操作后,系统的字体变得硕大,爷爷本来眯着的双眼立马睁开了不少,“行了,这回看得清咯!”
爷爷学习用微信的间隙,我把他拉进了家里的群聊,那里面除了我们一家三口,还有分别住在市里和山东的大姑、二姑两家人。我把手机靠近爷爷的嘴边让他发语音,爷爷小心翼翼地对着手机的喇叭说:“大家都吃了吗?”
我哈哈大笑,告诉他需要先摁语音键再说话。爷爷重新试了一次后,语音才发了出去。
群里因为爷爷的加入而热闹了起来,一条条消息快速回复着。二姑夸老头赶时髦,大姑也说,“给他买的智能机终于派上了用场。”
我随后帮爷爷发起了视频通话。看着手机屏幕里陆续出现的家人,爷爷既新奇又高兴,东一句西一句和家里人聊起了天,一会问问大姑和二姑两家人中午吃了什么,一会嘱咐他们疫情形势严峻,千万别出门。
很久没聚到一起的一大家子在小小的手机屏幕里实现了团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感动,爷爷笑着笑着掉了一滴眼泪,他边掏出手绢抹眼睛边解释着:“老了就容易流泪。”
妈妈一时有些感慨,不禁对着镜头和家里人说:“群里有了老爷子,才是个完整的家。”
5.
学会用微信后,爷爷隔三差五地给大姑、二姑打视频电话。他说能看到两个闺女,就算她们不在身边,日子也有了许多滋味儿。
但同时,伴随着通讯便利而来的,是关于手机的诸多困扰。
因为遗忘,爷爷总是错把电话和微信的标志搞混,因为两个APP都是绿白相间的颜色,他有时眼花,看不真切。
我一遍遍给他解释哪个是电话,哪个是微信。尽管如此,他依旧拿捏不好点击屏幕的力度,要么就是点错了地方,进入了他看不懂的界面,或者又犯了用老年机时的老毛病,无意中拨出去电话。
有一天凌晨四点,天还没亮,我被人说话的声音吵醒。睁开眼后,反应过来是爷爷在和人打电话。
对面是一个陌生的女声,不断地问爷爷是谁,有什么事情。爷爷对着手机有些支支吾吾,嘴里不住地说着,“关不上了,关不上了。”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慌张。
我赶紧起身下床,连鞋也没穿,到了他床头帮他返回通话界面,摁下了挂断的按钮。
回到床上,脚心的冰凉迟迟没有缓和过来,我不禁小声嘟囔了一句:“天还没亮怎么玩手机呢?不会用智能机用老年机算了。”
我又沉沉睡去,半梦半醒间,一声轻微的锁屏声音传来,屋子里除了两个人的呼吸再没其它声音。
早晨起床后,我在饭桌上当着爸妈的面说起这件事来,埋怨爷爷不能对手机那么着迷,老是看手机眼睛会看坏。爸妈听到后,也加入了我对爷爷的“讨伐”,纷纷嘱咐他以后不许那么早起床玩手机。
我本以为爷爷会反驳我们,或者不承认自己用了手机。但没想到的是,爷爷一反以往的固执,叹了口气说:“四点多就醒了,睡不着,起床怕出动静,影响到你们睡觉。躺在床上又不知道干点什么,就摆弄手机。没想到,手一抖,又拨出去了电话。”
我低头喝着粥,没有再说话,鼻子突然酸酸的。我联想到,也许从奶奶走后,爷爷每天都会很早醒来,然后躺在床上静静等待天亮。
尽管爷爷在越南的丛林里经历过枪林弹雨,浑身是胆。但我不在家的日子里,他醒来后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房间,也是会孤单的吧。他要强了一辈子,凡事从来不服输,智能手机也许只是他不愿承认自己孤独的一个理由。
这块小小的“玻璃板”,仿佛承载了一些无法言明的东西。
6.
寒假的后半截,我重新整理了自己的教学方法,教爷爷用手机的过程中多了不少的耐心。
爷爷也学得很快,不仅把几个APP用得相当熟练,还学会了用手机拍照片。我给他说,这样等疫情过去后,他再去地里踏青时,就可以把眼前的景色拍下来,保存在相册里慢慢看。
这期间,爷爷每天都和我分享他刚刚在手机上听到的确诊人数下降的消息,把一些抗疫的视频拿给我看,同时盘算着自己还有多久可以去地头遛弯。
我叮嘱他,我开学后不在家的日子里要少看手机,多出去走动走动。我妈听到后接过话来说:“放心吧,你爷闲不住,在家早就憋坏了。”
二月二龙抬头的这天,放完鞭炮,吃完饺子,村里的理发师军哥来了家里给爷爷、爸爸和我祖孙三人理发。
看到爷爷手里崭新的智能手机,军哥不禁开玩笑道:“别的老头都用老年机,你这都改革换代了。”引来了一家人的笑声。
军哥先给爸爸理完了发,然后是爷爷。爷爷坐在凳子上,军哥给爷爷围好了围布,电推剪嗡鸣间,一撮撮花白的头发落地。
边理着发,军哥和爷爷闲聊天,问起爷爷开春后要种点什么庄稼,爷爷告诉他自己早就不种地了。
军哥有些纳闷,问爷爷怎么不种了。爷爷笑笑,感叹道,“老啦,快八十了,干不动咯。”
那一瞬间,坐在院子里的我心里像是被什么戳了一下,眼圈迅速红了起来。
我意识到,寒假的天数所剩无几,我很快就要返校继续上学,和家里一别又是半年的时间。
身在异乡,和家里的联系只有偶尔的微信和电话,能像这样每天陪着爷爷晒晒太阳、听听小品的时光真的不多了。
我转过头,看着坐在我不远处正和军哥聊天的爷爷,突然奢望如此的日子可以一直延续下去,尽管我知道这不可能。
爷爷学会了用他的智能手机,这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因为在我离家后,他想我的时候可以随时给我打视频电话。
可我又希望,爷爷可以一直学不会用智能手机。
年轻时的爷爷抱着一岁的我,旁边是表哥和表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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