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竹|表兄郑志良,第1张

修竹|表兄郑志良,第2张

表兄郑志良


表兄良死了。死在一间出租屋里,是房东发现的。

表兄年近七十,这些年与我们家少有走动,原因大约是因为他母亲。他的母亲我叫姨妈。许多年来郑志良恨她。所谓爱屋及乌,想来恨屋也是及乌的,他因此也不愿跟母亲这边的亲戚往来。

表兄郑志良是个认死理的人。他的命很苦。

其实这一条苦命,是爷爷郑汉雄给的。郑汉雄此人,当年不是一般人物,他是军统戴笠手下一员干将。那时郑志良还是一屁大顽童,见过爷爷,却不及亲近,更无缘享沐惠泽。一九四九年,解放军直下江南打到福州,军统特务郑汉雄带着小老婆逃往台湾,却把大老婆这一房扔在了闽北浦城。

郑汉雄走了,犹如一棵大树被猛然拔出,树上的叶子被放逐,在一场又一场风暴中飘散,零落,掉入黑暗。那时郑志良还小,他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的生活突然之间失去阳光,为什么他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去上学,为什么和父母一起站在台上被批斗,为什么从自家的高宅大院搬出来,住进一间低矮的土屋。

我无从了解表兄郑志良如何度过他的少年。我记事的时候,他已长成青年,又黑又瘦,留着稀疏胡子,眼珠子乌亮,闪着倔犟的光。他在我的童年里,留下过一次深刻记忆:在一条窄巷,郑志良手持一把竹篾,跟村里几个年轻人打架。他被他们打倒,爬起身扑上去,又被打倒,再爬起扑上去。他满嘴是血,手中狂舞篾条。场面如此血腥与混乱,我听到一连串拳头打在肉体上的声音,吓得一溜烟跑出了巷子。

后来,就听说郑志良出事了。他写了反动标语,被抓去劳改了。

表兄被关进监狱,姨妈的生活被彻底改变。那时姨夫已经过世,她被公社扫地出门,连那间小土屋也被没收。走投无路的她只好远去他乡,嫁给一个比自己小十多岁的鳏夫。

对此,郑志良永远不能原谅。

我念初中的那年冬天,郑志良劳改回来了。记得那天中午我们家正在吃饭,突然从门外探进一个头来。我们停下手中的筷子,等终于看清被门外光线虚化的那张脸时,我母亲忍不住呼唤起来。表兄穿一身黑袄,肩上打着补丁,脸更黑瘦了,额头青筋暴起,一双黑瞳深陷。母亲急忙起身为他盛满一碗饭。吃饭桌上,他开始探问姨妈的情况,接着便开始咒骂,他说母亲不该改嫁,她应该在家等他从监狱出来。我父亲坐不住了,黑下脸叱责他不孝。郑志良气呼呼吃完饭,丢下碗筷,头也不回地走了。

几天之后,乡下传来消息:郑志良故意纵火,又被公安局抓走了。

原来,郑志良离开我家之后,找到姨妈家里大闹了一场,然后回乡。乡里说不收留现行反革命。他便去找派出所,要求重回监狱,至少那里可供吃住。派出所说你没犯罪,怎么回去?他便一把火烧了自家的那间小屋,如愿以偿又回到了原来那所监狱。

监狱知道郑志良是自愿回来的,安排他种菜买米,出入基本自由。郑志良竟然有了家的感觉,他跟管教说,他想老死在这里。

然而两年不到,郑志良又出来了。

那天,他先到我们家,拿出一张监狱通知书,写明郑自良刑满释放,让他去县委统战部报到。我母亲说那可能有好事了,你赶快去吧。他从统战部回来,果然带回好消息,他台湾的爷爷郑汉雄找到了。如今两岸关系已经改善,现在他是统战对象,让他回乡政府报到安置。

印象中,那天表兄黑瘦的脸上是有些喜色的。认识他以来,我好像从没见过他的笑脸。

不久,表兄捎来口信,说乡里让他在一座寺庙里干活,买菜劈柴之类。又过些日子,传来消息,郑志良跑到乡政府吵闹,他不愿意呆在寺庙。

几个月后,表兄再一次出现在我们家。依旧气鼓鼓的表情,黑乌乌的眼神。寺庙的活他不干了,他说不想靠香客的钱财供养,他要自己养活自己。母亲问他想干什么,他说捡破烂。

我的表兄郑志良果然在街头捡起了破烂。偶尔我会遇见他,蓬头垢面,披一只尿素袋,持一根竹杆,四下里东张西望,神情专注。有时他会发现我,即刻高声招呼,声音响亮足以让周边之人侧目。

姨妈一年一年老去,小十几岁的姨父对她很好。吃饭的时候我会听母亲说起,说郑志良很过分,姨妈和姨父几次叫他回去跟他们过,他就是不去。给他买了锅碗瓢盆,也全被摔了出来。母亲叹息,郑志良比牛还犟。我问表兄现住哪里?她说住桥洞。

郑志良说过,他绝不原谅自己的母亲,也不会求我们家什么。然而有一次,他却专程来找我。那时我在老家乡政府上班,有一天郑志良突然出现在我的办公室,一进门即严正声明,他不是找表弟帮忙,只是要求乡政府解决一件事。我问什么事。他说当年自己的小屋被公社没收,现在落实政策了,应该给予补偿。我承诺帮他办理,然后劝他,你如今年纪大了,无儿无女,可以住乡敬老院去。话音未落,但见郑志良脖子一扭:不,我死也不回来。

表兄郑志良是个说话算话的人。那些年,他走村串户满地儿捡垃圾,却从未踏入老家地界一步。他也不进姨妈的家门,每月只来我们家一次,收走我们留给他的一编织袋旧报纸和废物品。有一天,母亲听有人敲门,是郑自良。他脸色蜡黄,斜倚门上,向母亲借五块钱。他说病了,走不动外出捡拾。母亲摸出一张十元纸币。他说只要五元。母亲说身上没有五元。郑志良接过钱慢吞吞走了。不久又听敲门声,是郑志良回来了。他递给母亲五元纸币,说把十元找零了,只借五块,过几天还。几天以后,郑志良果真将五元钱送还给我的母亲。

另有一回,郑志良来我家收废品,脸上露出难得喜色,说今天发财了,捡到一百元钱。母亲问详情,他说早晨在街上,一个骑自行车的人从身边经过,裤兜里掉出一张百元钞票,被他捡到。母亲责他:怎么可以把别人的钱捡去?郑志良脸露惊愕:为何不能?我是捡破烂的,捡到就是我的。

表兄郑志良就是如此道理分明,道理之间不越雷池。

如果如此不融通地生活下去,郑志良不会叽叽歪歪活到七十岁。应该说,他有过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郑志良抓住了它,且近乎贪婪,以至于我们全都看不懂。事后证明,表兄郑志良只是以另一种方式表明自己的处世道理。

这个机会出现在表兄六十一岁那年春天。台湾那边,终于有同爷异奶的兄弟姐妹来大陆寻亲。那时郑汉雄已过世,老人临终前交待身边儿孙,一定要找到留在大陆的亲人。于是,他们遵嘱来寻我的表兄郑志良。

我记得是一辆旅行车,车内坐满老人。他们来我家,打听郑志良的下落。很快,在一个石拱桥洞,他们找到了自己的血脉兄弟郑志良。

自然是亲人相认的悲喜交集,泪流不止话说不尽的忆苦思甜,最后是其乐融融的家宴。志良太可怜了。兄弟姐妹们问他,去不去台湾?不去。住不住省城?不住。想不想回老家?不想。那也不能住桥洞啊。大姐发话,兄弟姐妹出钱,为志良租了一间房,置办好家什用具,让他安度晚年。然后留下一些钱,流泪走了。

以后的日子,我的表兄郑志良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他再没来过我家,他也不再捡破烂,每天只去店里喝,醉了就给台湾的兄弟姐妹打电话要钱。他们每月都给他寄钱,然而不够,他轮番打电话,不断求诉哭骂,直到他们答应寄钱。他甚至说钱没收到,或钱被偷了,直到兄弟姐妹们对他终于失去耐心。他们发现郑志良完全是个无赖,他们决定不再满足,对他的哭闹不再理睬。

我母亲获知实情,终于忍无可忍。她去到郑志良的出租屋,斥其贪得无厌。他理直气壮,说出自己的道理:我的苦命是爷爷给的,他们也是爷爷后辈,却获惠如此,爷爷不公,他们理应代为补偿。

这一辈子,表兄郑志良一无所有,或许他心里只有怨恨,却只能以倔来消浊。我能想象,那些出租屋的夜晚,郑志良独自躺在床上,一边酗酒,一边将恨一络络分束,拧成坚韧的绳索,各自捆绑自己的母亲、爷爷和家乡,然后以不同的方式予以鞭挞。母亲离弃,他便老死不相往来;苦命是爷爷给的,他就加倍索取;家乡悔辱他,便此生不踏入一步。

表兄郑志良是如此倔犟一个人,那个时代伤害了他,他便自我作贱以表达与世不融。那是整整一个时代,许多人被一场又一场政治风暴击倒,却能很快起身自我疗伤。然而郑志良不能。他以枯瘦而犟硬之手,紧紧攥着那个时代,让它难以脱身。

这个冬日的上午,表兄郑志良在一间出租屋里孤独地死去。一个人死了,被他死死攥着的那个时代,也终于可以松一口气。

配图:网络  / 编辑:闺门多瑕

修竹|表兄郑志良,第3张

修竹,原名刘军,福建浦城人。写过诗,尝试性写过小说,如今专注于草木与随笔文字。图文散见于纸媒与网络。

修竹|表兄郑志良,第4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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