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对时空——康巴 “性情”的前世今生

最近正看阿来的<<瞻对>>,初读时比较无感,但读下去却渐生兴趣了.关于自'有清一代'已降,瞻对地方的土司豪酋.夹坝掠抢.犯上作乱以及互相倾轧的往事,在历史的故纸旧卷中逐渐清晰浮现,使得早年对西藏康巴人的好奇,负载于瞻对这处居于川藏南北线之间、雅砻江畔，务农亦牧、四方夹坝的一方水土和人物之上，管窥康巴人一路走来的的历史。 瞻对，今天就是四川省甘孜州的新龙县。新龙其名，字面看来汉文化的意味比较浓郁。置身于泱泱中华的巨大版图中，很容易被人忽略，和很多高同质性的县级建制一起，被读者汇入我们关于历史、文化、地域和民生的刻板印象中去。但是瞻对“、”夹坝”、“土司”这些闪耀着陌生和遥远气息的字眼，又将我们拽回到历史时空的某一处，静静地注视着那些年发生的故事、那些你方唱罢我登台的匆匆过客，我们恃时间之利，用接近上帝视角的审视评判，堆砌我们莫名的史观优越，其实没什么意义。惟有沉下心来，钩沉历史，在史实的环抱下回头凝望，接受既有的喜悦和眼泪，然后在心里为时空中那特别的一点画下坐标。这坐标标注多了，会密密地充实我们对世界、对历史的认知和理解，这种自己对自己心灵的定制化服务，实在是一件很幸福的感觉。 话说回瞻对，本是藏语中铁疙瘩的意思。当地自古地少贫瘠、求生不易，加之地处川省入藏南北线的中间地带，民风剽悍斗狠，旧有“夹坝”传统（此词暗合汉语中'剪径’一词意义也相近），也就是骑行抢掠路人财货的习俗。用了习俗这个词，其实是想表达当时地方上下对此种行径的默许甚至鼓励，当地人也为此自豪：瞻对就是一块铁疙瘩！瞻对以雅砻江参照分为三部：上、中、下瞻对。有清一代，清政府册封了上下瞻对两家土司，但其内部对此并无尊重，还是遵循武力与阴谋并举的丛林法则分分合合，争夺人口地盘，形成了崇拜武力，膺服强梁地方传统。数百年来，地方豪酋血腥征战，此消彼长，先后有班滚、洛布七力和贡布郎加等等横行瞻对地面，最甚时居然夹坝清廷往返官丁、截留官方文书、甚至公然入侵清廷所封的德格、霍尔（蒙古）章谷、明正、理塘等册封建制土司辖区，撕毁其印信号纸，或缉拿关押驱逐之后取而代之。阻塞了川藏南北线通路，大有与、欲与清政府、西藏噶厦政府分庭抗礼之势。这其中犹以原中瞻对土司贡布朗加的传奇生涯为最，透过其人其事，我们可以窥视到康巴人不同于西藏其他地面藏人的特质，感受到一种一直绵延至今天的康巴性情。

“风驰马骑在我的胯下，穿越大草原我需要它。背挣上五霹雳五冰雹，刺穿仇敌头颅需要它。不沾露水的腰刀挂腰间，割取仇敌的头颅需要它。”这是一首从前流行于川边康巴地区的《游侠歌》。听起来狂妄恣肆、快意恩仇，但背后行侠斗勇的逻辑却是自成一格的。总结起来，就是一种基于'仇恨“的驱动，被结仇、复仇、再结下新愁的不归路引领着前行。仇恨作为征战倾轧的原动力推动个体和集体命运历史的走向。这样单一盘旋的思维逻辑，难免使得这个地方的生命力长久被别有用心的上位者滥用，制造和夸大仇恨的种子，然后引领着族人向着他们的欲望所及之处艰难跋涉。贡布朗加就是这样的一个领头人。他是“贵族三代”，父亲洛部七力出自下瞻对土司家，但其曾祖因争夺土司位被杀，其曾祖母携洛部七力祖父贡布登被逐至中瞻对地方，在经历了数代的欺凌、暗杀、不公对待以及隐忍经营之后，在洛布七力手上终于迎来了家族的羽翼渐丰。三个儿子任勇使气，经常纠合人等四处夹坝抢掠，家资日增，在瓦达修建官寨，便在中瞻对称雄一方了。后因洛布七力在今国道317线上的炉霍县境，击伤了前来调处的清军外委（介于于把总和千总之间的低级军官明目）邓启龙，触发了有清一代第三次征剿瞻对的按钮。清朝以来，朝廷对甘孜康巴西藏的征伐一直不断，从康熙时期的大小金川、到雍正、乾隆年间对瞻对的两次讨逆，番夷匪首的下场大多或或投诚议和如莎罗奔、或上报歼毙实则遁逃如 班滚，总之是大国杨威了即可，意在使之认卯而非剿杀殆尽。发生于嘉庆年间洛布七力也以”焚毙”上报朝廷。据传其一子当时在炉霍夹坝未归而脱难，时年16岁。此人就是后来横扫川边、作乱汉藏的的康巴枭雄人称“布鲁曼”的贡布朗加，属于他的一段历史，在遥远边地徐徐展开。 贡布其人，凝聚了太多传奇和故事，究竟哪些是史实、哪些是杜撰，在川边西藏地方，隔着时空久远的距离，隔了多重文化和宗教的滤镜，我们和事实之间的帐幕重重亦重重。历史的真相曾经萦绕于雅砻江畔、雀儿山间、娘曲河谷、麦科牧场、扎尕山巅，我们当然可以通过历史卷宗、民谣传说靠近感受，但终究是无法窥见真相了。这个十六岁的蛮夷少年，躲过了朝廷的灭门剿杀，蛰伏在山野里经营壮大，在上、下瞻对土司的挤压和打击之下，重新振兴了中瞻对。并逐渐做大做强，吞并上下瞻对，继而形成了有史以来最统一和强大的一个瞻对。事情发展到到此时，一直是运行在一个励志的模版路径之上的。但是旧事开始重演，那个徘徊在这块土地千年来的逻辑，又毫无例外地把故事的走向拉回到亘古不变地爱恨情仇，民智的上限决定了整个部族往哪里行进的方向。即便是领头人自以为可以机智地善用这些蒙昧的力量行个人之事，也终究是酒瓶装新酒的一番扭捏操作罢了。贡布郎加率全民皆兵的瞻对子弟，击退了周边八土司的围剿，糊弄过道光年间清廷第四次的出兵瞻对，他对土地和人口的欲望驱使它将目光投向了川边南北线的全部地方。宣称要做汉、藏、蒙古人的王。他的野心，像这块土地之前存在过的每一位豪酋强人一样，只是在外延的地理和物理界限上极度扩张，并没有将注意力收回至身边之族人民生、'强大'部族的内涵、前行的方向等等诸如此类的思考和内功之上。这种对前人强人们道路选择的遗憾和惋惜之情，每每令人扼腕。 贡布朗加”夹坝”的胃口，由旅人的财货辎重，朝廷往来的简牍文书、相邻部族的牛羊粮食，不可遏制地上升到了更霸道、更本质的土地和人口。他率众攻城掠寨，横扫川边，一时间打通占领川藏南北线之间东起理塘、西至德格的十数家土司的封地，把持了由川入藏的所有路径，切断了西藏噶厦政府和内陆的联系，居然致使当时清廷的驻藏大臣景纹盘桓打箭炉（今康定）数年而不得入藏。最后终于迫使西藏噶厦政府派遣藏兵万余汇同北方39族，在清廷的配合资助下联合剿灭。期间多有艰辛，不能一一道来。贡布的一生，少年时因“夹坝”脱难偷生，晚年也因“夹坝”落败命丧。一代强酋，终其一生与“夹坝”纠缠来去，虽豪情万丈，却也不过如此罢了。

历史的评价者，我是绝没有资格充当的。如果穿越到那个时空、那片土地，我可能活不到第二天。但这并不妨碍我对此产生自己的思考。夹坝，作为当时康巴人敬仰的英雄行径，在这方山水间，一直作为一种价值观被历代人接受和传诵。这种超越了一般道德伦理的价值判断，呈现得其实是更多的美学偏好和特殊的地域风情，大山大川之间，夹坝的少年纵马归来，风儿掠过鬓边袍角，坚毅的的面庞有了岁月的镌刻和故事。这就是我心里的康巴性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