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新干线·中篇小说」冀彦斌|门儿上的红布条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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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新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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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今年冬天总是多雪。从南国飘来的暖气流与西北利亚寒流,象一对恋人,在此相会,共同抚育下他们的女儿——雪花。

雪花落在了家户破损的烟囱上,熏黑的土房上,转动的天轮台上,黑糊糊的土路上,魔术师般,点缀成了参差不齐、银装素裹的世界。

猴子走进来,浑身是雪,两只手冻得通红,从贴身的衣服里,拿出个铝饭盒。打开是两个大肉包子。这是中午发的班中餐。他竟没舍得吃,饿到现在。一个在井下干了八个小时的体力劳动者,那是需要多大的耐力。

“你这是?”

“嘿嘿,”他傻笑,“小花喜欢吃包子。我给她带回去。”

他小心翼翼地把两个包子拿出,先放在火炉边。包子上留下两个浅浅的黑手印。

他这才端起半茶缸水,咕咚咕咚喝下去,身上有了力气。打开床头的一个小布袋,抓了两把小米,放进空饭盒,再加点水,用筷子搅搅,盖上,放在火上,火苗很块窜起来,舔着盒底。一会儿,饭盒丝丝得响起来。

他从床头的抽屉里,拿出自制的烟袋。他的烟杆是用枣木做的,有尺把长,用沙纸打磨得十分光滑。烟嘴可能是怕烧坏吧,镶嵌着发黄的铜片。

他拿起烟杆吹吹,不通。找出根铁条捅捅,试着吹了两口,通了。拿出个小铁盒,打开是细碎的烟丝,捏一撮,放在烟袋孔里。洋火也舍不得用,只是拿烟嘴对着火苗吸着,叭嗒叭嗒吸吐里,那烟丝一红一灭,他享受着快乐。

小米粥冒起了小泡泡,告诉已稠了。他猛地端下,手烫了下,他丝丝叫着,手放到嘴里吹吹。又拿出个小瓶子,里面是辣椒土豆丝,他用筷子夹一小口,美滋滋地吃起来,吃得心满意足,吃得满头大汗,火炉边的包子烤得焦黄,发出诱人的香味。

“猴哥,你对自己太抠了。”

“嘿嘿,你以后有了媳妇会明白的。”

“这样的生活,我另可不要媳妇。”

他不再理我。拿起火炉上焦黄的包子,放进饭盒,匆匆出门。飞舞的雪花冲进来,吹得炉上的火苗一闪一闪。

大约一个小时后,他失魂落魄般回来了。倒头就睡。

我也懒得理他。

中午吃饭时,他还没起床。我于心不忍,给他打了饭回来,竞感动的他直哭。

断断续续他给我讲了结婚以来的日子。讲得很凌乱。

晚上,我以日记的形式,把他讲得梳理后,记录下来。

刚结婚那几天,是他最快乐的日子。小花总是把他收拾的干干净净。回到家也能吃上热饭。猴子更是不和任何人来往,下了班就往家跑。

一次,他下12点夜班回到家,发现小花蹙着眉,手捂着小肚呻吟,一问才知是痛经。听说喝红糖水管用。他急了,就往外跑。敲小卖部的门,老张头不应。他就翻墙进去,被院里的狗咬了一口,他顾不上疼,拿起糖就跑。老张头喊:钱。他只顾往前跑,“明天给。”

小花喝着红糖水,笑眯眯地小手指在他额头一点,你真傻!他就好象一罐蜜涌进了心里,甜透了。

为了小花高兴,他把抽的纸烟换成了小烟丝,戒了酒。他把每月挣得工资都交给小花。他的口袋永远是干净的。说句不好听的话,上厕所拉屎擦屁股,都是碎瓦片、土圪啦、小石头。

他一年四季穿着矿上发得工作衣。不同的是,炎热的夏天,他敞着怀,露着黑瘦的胸部。

让他永远不了的是新婚夜。那也是他的耻辱夜。那晚,他赤裸着身子,陪伴了他20多年的侍卫昂首挺立。小花小巧的脚,轻轻拔拉下它的长度,触摸下它的力量,笑着说它扑愣起来了,就是有点小啊。

猴子也急切地想看看小花那地方,小花就是不让。每次,他忍不住想俯下身好好瞧瞧,小花揪住他耳朵拖起来,把灯拉熄。后来,听过来人讲,不是处女的女人,另外找的男人,新婚夜是不会让丈夫看他的下面。

猴子开始耕耘,床板的欢叫声,惊动了窗外的一个黑影,一声喊叫:好爽啊,爽死了!

正战犹酣的猴子,就是一激灵,身体如孙悟空的定身法,僵硬不动了。狂热的情欲退潮了,激情的火焰扑灭了,那支撑生命的拱门訇然倒塌……

从那以后,他的小鸟就飞不起来了。他不甘心,总想重振雄风。晚上给小花铺好被子,把火炉加足炭,让火苗熊熊燃烧起来。讨好地为小花打好洗脚水,小花的小脚泡红了,擦干,抱到坑上,放进被窝。小花娇羞地喊他上坑。

可他就是集中不起精神,总感到背后躲着个黑影,盯着他看。总感到他会冷不防蹦出来,大喊一声。他的小心脏就扑通扑通跳个不停,那小鸟更是吓得缩回了头。不管他如何使劲,如何叫唤,如何卖力地折腾,小鸟就是不抬头,把他急得满头大汗,屁用不顶。最后,不耐烦的小花,一脚把他踹在床下。

结婚刚一个月,小花开始嫌弃他,脾气变得越来越大,说话总是带着股怨气。更要命的是对他亮起了“红灯”:手腕上绑了根红线,告诉他来身了,不宜行房事,让猴子搬去小屋睡。

从此,小花的手腕上,永远绑了根红线。猴子再也没有尝试的机会了。

犯“花痴”的猴子却说,只要不离婚,怎都行。最让猴子感到遗憾的是,直到现在,除了有次偷偷瞄了眼,小花下体毛是黄色外,那神秘的宝藏是永远也没有看过。

他下了班,拖着疲劳的身体回到家,不止一次望着那张床出神:留在枕头上的头发,小花的芳香味,他们私会时发出那种热哄哄的气味,充斥在摆放的脸盆里、水缸里、家具里和整个房间。当他看到床铺上两个陷下去的窝,上面覆着层细细的煤屑,一种无名火冲上心头,他抡起拳头乱锤一通。被子和被单在他的拳头下,显得软弱无力,好象它们也由于一夜的放荡,累得筋疲力尽了。

他呼哧呼哧喘着,泪珠热辣辣滚到两颊。直到院里响起碎步声,他才慌忙擦干眼泪,整理好床铺。苍白脸上马上换作一副笑脸:“回来了。”

是小花。他赶紧递过一杯水。手忙脚乱地开始洗手,做饭。

井下是最难熬的。为了打发时间,闲下时,他就想小花,想她的一颦一笑,想她那红红的嘴唇,想她那醉人的酒窝。

感到身上冷了,湿潮的冷风吹得他胳膊腿都不听使唤了。他站起来,往手心吐口唾沫,操起二尺长的大锨。那锨把,也不知跟随他多少年了,磨得锃亮。他将运输皮带洒在地上的煤块铲起,放在皮带上。一会儿,身上发了热,把地上的煤块清扫干净时,他已大汗淋淋。坐在木板上,喘着气。用肮脏的袖子,擦去额角的汗水。

肚里一阵咕噜响,他这才感到有点饿了。一想到饿,他的肚子开始翻江倒海。他习惯把手伸进口袋,没有烟火。井下是绝对禁止抽烟的。他把被烟熏黄的手指,放在鼻尖闻闻,寻找烟草的香味。

肚子再一次提出了抗议。

他解开袖口处的红炮线,小心翼翼地捋起袖子,看看表:哟,都十二点半了,还没送饭来,今天是怎了?

一会儿,巷道响起脚步声,他起身一看,不是,一次两次,过去的都不是,他的饥火就上来了:这个老王头,肯定又在偷吃肉,那肥嘟嘟的腮膀,不知偷吃了多少肉?欠揍,非狠狠地来一拳不可。对,把他的后门牙打掉,让他以后再也不能偷吃肉。想到这,饥火难挨。不行,他站起来,想找点什么。

扭头一只肥硕的老鼠,大摇大摆走过来,停下。发现了一块煤,它晃动着身体,快速奔过去,抱起那块煤就啃,它的嘴唇在嚅动着,好象传来咯吱咯吱咀嚼声,发亮的煤块随着长长的胡须,一闪一闪,吃得那样专心,那样香甜。

他眼前一亮,也抓起一小块煤,塞进嘴里。轻轻一咬,哎,口感酥脆象饼干一样。再一咬,好象什么味道也没有,再细细咀嚼下,有一股涩涩的、淡淡的,好象林草的清香。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巷道里响起慢条斯理水鞋的拖沓声,老王头有气无力的喊声:“中——餐。”

他急切地奔过去,抢过饭盒,一股热呼呼的葱香味扑鼻而来。

“啥饭?”

“包子。”

包子?他打开饭盒,两个虚腾腾、白生生,还冒着热气的大包子闪在眼前。他拿起一个,张开大嘴,刚放到嘴边,他停住了。蓦地想起小花说,她喜欢吃包子。

他在鼻尖闻闻,小心地、慢慢地、轻轻地、放进铝饭盒内。闭住眼靠墙坐下。不用说,他知道包子的馅,肥嘟嘟的大肉片,油亮亮的粗粉条,用大葱段儿搅拌一起,再撒上碾细的花椒盐,香味一下就冒出来了,咬一口,馅进嘴了,馅内的油却流到嘴边,用舌头舔下嘴唇,又滑又香。

滴铃铃 ,下班铃响了。他睁开眼,把饭盒盖紧。站起来快步向外走。

2500米的斜井,他每天要走两次,他根据自己的步伐测算出的。但从没象今天这样累,他知道这是饥饿引起的,一个壮汗在井下干8小时,不吃不喝,那滋味不是一般人能体会得。

巷道的冷风吹过,他不由打了个喷嚏,身上的绵衣,象块铁粘在身上,冰冷冰冷。两条腿也软绵绵地,不听使唤。

他往上提下趿拉得裤子,手摸到了红布裤带,好象摸到小花温柔的小手,红红的裤带,竟散发出灼热得温暖,他马上来了精神。他把红裤带松开,重新把裤子系紧了。又找根打炮丢下的红米丝线,把透风的棉袄绑严。摸摸贴在胸前还有余温的饭盒,加快了脚步。

渐渐,身上不那么冷了,衣服也不那么冰了。可肚子却象孙悟空在铁扇公主肚里打斗,一阵紧似一阵叫唤……

他靠墙息息,湿冷的石墙,穿透棉衣,将冰冷浸入肌肤。这一冷,让他浑身一激灵,身上又有了力气。

他小跑两步,靠墙息息。再走两步,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终于走出井口,他开心地叫起来。

摸摸胸前的饭盒,他加快了脚步。

当他将烤得金黄包子揣在怀里,高兴地走在雪地里,南腔北调地哼着上党落子。想着小花那兰花小指,在他额头轻轻一点,盛满酒窝的朱唇吐气幽兰:“你真是个傻子。”他就激动起来,浑身热呼呼的,脚下也越来越有劲。

到了,远远看见了烟囱吐出的滚滚黑烟,看到了推开的大门,看到了小花探出的头。他的心跳加快,他兴奋地向小花扬起了饭盒。

小花没看他,只是快速地从身后拿出一块红布,快速地系在大门的铁环上,快速地缩回头,快速地将大门重重地闭上。

他的身子僵在那不动了,那红红的布条,在寒风中飘拂,特别剌眼,象一把带血的刀子,捅在了他的心窝里,他感到一阵钻心的痛。

他这才想起出门前小花的交待:门上系着红布条,就不许回家。

他一下瘫坐在地上,自行车摔倒在雪地里,车轮空转着圈。怀里两个热呼呼、烤得焦黄的包子,向家门口滚去……

十二  

时间长了,红布条成了公开的秘密,大家都悄悄议论着:

“瞧,猴子家门上又系红布条了。”

“是啊。从前,姑娘把手给你,心也给了你;现在可好,得到了姑娘的手,不一定能得到她的心。”

“嗨,相跟人不稀奇,会相好的挂红布才稀罕啊。”

“唉,世道变了,门上的大红布也换成小布条了。”一位拄拐的老矿工,坐在太阳下幽幽地说。

“那有啥,除了尿尿也是闲着。”急了的猴子扔下一句话,逃了。

嘻嘻,哈哈,傻鸟!

一天出井后,黑方热心地搂住猴子,说那天他路过猴子家,正好小花一人在家,就进去要了杯水喝,说了会儿话。一会儿,那个王八糕子冲进来,不由分说,上前就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子。

活该,你也不是个好鸟!猴子甩开他,往前走。

黑方又追上,把猴子拖到人僻处,悄悄在猴子耳边嘀咕。好奇的我悄悄凑上前,隐隐听到什么“夺妻之恨,”“无毒不丈夫。”猴子开始摇头,渐渐脸色变青,握紧了拳头。

正月雪多。一场大雪,使黑色的房项、土地变得一片银白。晚上,我坐在火炉前,朗诵着郭沫若的《炉中煤》:

啊,我年青的女郎!

你该知道了我的前身?

你该不嫌我黑奴卤莽?

要我这黑奴的胸中,

才有火一样的心肠。

门“嘭”地开了,猴子闯进来,拖起我就走。

“去哪?”

“你别管!”

雪后的空气十分清爽。猴子好象对去的地方很熟悉,在雪地里快速走着,我沿着他的脚印,小跑着。七拐八弯,他忽然放慢了脚步,轻手轻脚地绕过一个茅厕,随手从墙上拿起块砖,嘴里发着恨:“一砖懵死他!”

我们俩蹑手蹑脚走到一个窗户下。

“呜——,”火车鸣叫着急躁地驶过,震得窗玻璃忽嘶嘶地响。

我突然感到浑身泛热,神经紧张,心情激荡,身体象打摆子样,走路也不稳了。

“喵——”突然一声叫,窜出一只猫,吓得我刚要叫,猴子的手一下捂住了我嘴,使劲把我按到窗户下。

“什么声响?”男人的声音。

“一只猫,偷腥的猫,嘻嘻。”一个女人娇滴滴的声音。

“错,是西楚霸王力拔山。”

“谁是山?”

“你呀,你就是诱人的、闪亮的煤山,等着我来开发。”是男人的声音,听起来那样熟悉。

接着,是打开火炉盖,用铁铲往火炉里加碳的声音。旺旺的炉火被烟囱吸蹿着火苗,把窗户映得通红。

“错,我是虞姬。”

“虞姬。”

“大王。”

热烈的呼叫。

娇羞的应答。

我心上的鼓敲得咚咚响,按捺不住好奇,用食指沾点唾沫,在窗户纸上轻轻一按,露出一个小孔:红红的火苗在燃烧,恍惚中又化成一块大红布,将一个黑影和一个白影裹在一起。影影绰绰中象两条蛇缠绕在一起,难舍难分,扭滚撕咬。

红色、火苗、红布条、发情的牛。我的脑海奇怪地一闪。

叭,灯熄了。

“嘻嘻,都说大葱是一拔拉越扑愣,你这喂,还没拔拉,就扑愣起来了。”女人这句话,好象烧红的烙铁烫在猴子身上,他猛地一振,拿砖的手一抖,砖块滑落在雪地。

他拽起我就走,身后传来床板猛烈得摇晃声,女人兴奋得叫床声:“我要给你生个儿子。”

跑出100多米远,他一屁股瘫住在地上:“唉——,我真没出息,我下不了手啊。”他发恨地敲打着自己的头。

回头发现这家院门上,系着一块红布,在白雪的映衬中,格外妖艳。

我想起人们的传言,看看颓伤的猴子,好象明白了什么。

“我是再也扑愣不起来了。我完了,完了。”他莫明其妙地嘀咕着。路过小杂货店,他买了瓶酒,一包花生米。

回到宿舍,他把酒盖咬开,倒进喝水的大瓷钢里,又给我倒了一杯。

“猴哥,我不能喝。”

“喝,那有男人不喝酒。”他十分霸道。

“猴哥,今晚这一出,是不是黑方的馊注意?”

“管他是谁?你以前听过窗根儿么?”

我摇摇头。

“听窗根儿是咱们祖传的风俗。新婚小俩口总要有人听。那是屋里快活,门外遭罪,你要耐得住蚊虫叮咬,寒风冷雪。听窗根儿是技术活,你得藏头猫腰,小心小胆。走路不能发出声,有屁夹住不敢放。听窗根儿最忌讳什么,你知道吗?”

他喝得有点高了,“听窗根儿是千万不能发出响声的。听得再起劲,再高兴,也不能叫喊,那容易惊着新婚夫妇,这是行规。缺德带不冒烟的事,咱不能做啊。我……。”

他吞吞吐吐,“我就在结婚那天晚上,我认为大家都上夜班走了,思想也放松了。和媳妇正高兴时,被窗外的恶鬼,”说到“恶鬼”两个字,他咬牙跺脚,“那个天杀的恶鬼,那晚就没有走。他大喊了一声,受到惊吓的我,以后再也起不来了,早上起床尿尿也是软沓沓的。”说到这,他端起瓷钢,咕噜咕噜猛喝。

“猴哥,你不能这样。”我使劲夺下瓷钢。他连连打着呛,“是谁?太缺得了。”

“铁锤那个王八蛋。”

“你怎肯定?”

“除了他,还能有谁?我打听了,那天晚上12点的班,就他一人没下井,和小分头说中午喝多了,头疼。”

到今天,我终于恍然大悟,那天去猴子家看到吃油糕的熟悉背影、听窗根儿的熟悉声音,就是同一个人——铁锤。

我惊悚了。不只是为听窗者的缺德,更是没想到和猴子亲如兄弟的铁锤,却做出这种不义之事。又想起黑方那句话: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猴哥,你说的这是阳痿吧?”想起在县城和乡镇街道电线杆上,到处张贴着小广告,写着什么“专治阳痿不举,举而不坚,坚而不久。”我劝他去看看。

他摇摇头,“不起用。县里、市里的医院都看了,说是精神受到剌激引起的,是心里作用,心病还得心药治。我,我真想在狗日高兴时,一砖头砸到窗户上,让狗日也落个瘟鸡。”他说着,一拳头砸在桌上,桌子上的花生米四撒开来,酒瓶震的滚到了桌下,摔碎了。

“可是害人咱不行啊,我下不了手。”猴子喝了口猛酒。“妈啊,坏良心的事,咱做不出来啊,让你白疼我了;爸啊,儿不孝,儿无能,对不起你老人家,对不起列祖列宗。”

“猴哥,你连崔大炮都敢打,为啥门上系的红布条你不敢扯?你就甘心耻辱的烙印留在心上,让全村人看笑话?”

“为啥?因为我害怕失去小花。我喜欢小花,为了她,一切苦,一切罪我都能受。你说我贱?我就是贱。我看不见她就想她,看见她,只要她高兴,我就高兴。村里的人笑我?我怎能不知!我早就该知道,我真的应该知道,他很早就盯上了小花,早就勾上了小花。可我还傻呼呼请他到家里喝酒吃肉。我早就该发现这个红布条的秘密,是偷情的暗号,是这个恶人的通行证,是我进出门的一把锁。多少次,我因这红布条抬不起头,挺不起腰杆。多少次看到红布条,我骗自己,那是假的。我一遍遍问自己,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唉,难受啊,难受。我真想将这根红布,撕掉、剪碎、烧了,要不象老鼠一样,永远钻在井下不上来,眼不见心不烦。可我做不到啊,那红布条就象《西游记》中的幌金绳,它拴住了我的身,系住了我的心。我越动它绑得越紧,憋得我喘不气。呜呜——。”

“你就不想想娶媳妇的钱,是你父亲流血拿命换来,你这样做图啥?”

“钱算啥?钱是王八蛋,去了还能赚?图啥?图的是我家是三代单传,图的是完成母亲的遗愿,让老李家红布挂起。”

“猴哥,可你应该知道,女人是花,需要的是阳光和水分。你能给了她阳光,可惜缺少水分啊。”

忽地,他从椅子上蹦起来,“不,我不!不蒸馒头争口气。我一定要老李家红布挂起。一定要!噢——,高兴了要喝酒啊,难受了也要喝;公鸡喝了鸡寇会倒啊,小鸟喝了会倒立啊。呕——啊。”

猴子胡乱地唱着,走出屋,在院子里,脱下裤子,“我是一只小小——鸟,飞,飞——,”他撅着屁股,向前用着劲,想尿得更高些、远些,可小鸟就是不听话,耷拉着脑袋,只是淅淅沥沥地洒在脚前。猴子又是“噢”地一声惨叫,吐了一地。

运煤的火车嚎叫着,喘着粗气,奔出山区,车灯在漆黑的夜色中显得苍白微弱。

十三

夏天到了,树上的知了,叫得人心烦。

我们倒夜班。午睡起来,烦闷的我决计去镇上书店看看。

远远地发现,一个瘦小的身影,走得很慢,低着头好象在寻找着什么,一会儿好象发现了似的,快步上前,捡起,放进口袋。

突然,他两眼盯上了前面一个抽烟的人,快走两步,悄悄跟在后面,直到那人把烟蒂划了个弧线弹出去。他飞快上前弯腰捡起。

一个年青人,骑着的自行车飞快,来不及躲闪,擦着他的尖头过去,“找死啊。”

那瘦者却全然不理,将烟头拿在手里仔细地看着, “嘿嘿,我猜得没错,真是大前门。”他脸上露出快乐的笑容。

我走到跟前:“猴哥!”

猴子发现是我,脸上泛起说不出的表情,嘴角咧着,好象羞涩的姑娘,干咳两声,“咳咳,没事,瞎玩呢。”

我想起了他火柴盒里的烟丝,想起了剥在地上的碎烟纸,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猴子的小烟丝,是烟头剥出来的。

“你呀,”我两眼不由一红。

他却很快变得高兴起来,搂着我的肩膀,“兄弟,这是要去哪?去镇里?走,好久没聚了,咱兄弟俩喝两杯去。”

“拉到吧,就你。”我露出不屑,“还是我请你吧。”

“嘿嘿”他干笑两声,“那也行,改天我请。”

小酒馆在矿区的路边,只要下班路过的工人,有事没事,都要进去坐坐,慢慢抽支烟,听听“花边新闻”。

来到小酒馆门前,只听里面乱哄哄的。

酒馆的厅屋不大。正对门黑黏的柜台上,沾满了光荣酒。台上摆放着三大坛酒。柜台后,老板娘老花,头上捌着个红发卡,脖子上挂着满是油渍的围裙,打着盹。

屋子里摆着三张桌子和十几个木凳。

屋外的窗户下,砖砌得火炉上,放着蒸笼,熊熊的炭火,烧得笼内热气,透过笼沿的白布条,散发出馍的香味。烧得白炽的煤块,一阵噼啪作响,滚落到门前的火柱前。

只见铁锤,满脸通红地坐在酒桌前。桌子周围爬着四、五个男人,其中就有黑方。

我想上前打招呼,猴子拉住了我。自从唱戏和井下风波后,他俩就不对劲了。黑方迫切地问,“最近是什么碴(茬)子?”

铁锤也不答话,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

一个小胖子见状赶紧划着火柴。黑方拍了他下,“你猪啊,不知铁锤从不用火柴。”

刚要接火的铁锤一楞,迟疑了下,站起来向门口的火炉走去。

猴子慌忙拖着我闪到房山角,我有点好笑,好奇地探出头,只见铁锤将大拇指和食指快速伸进火里,拣了块又小又黑的乏碳点着烟,快速把乏碳扔进火里,两个指头在裤子上搓了搓,走进屋。

我和猴子又悄悄跟过去。

“倒酒!”铁锤命令黑方,“你他妈的一天瞎咧咧,裘毛不懂。我这次的女人可不一样,你们猜她下面的毛是什么颜色?猜不到吧,想你们也没见过,告诉你们吧,黄色。”

啊,数个头颅如待喂食的鸭子,兴奋地仰起脑袋。

“瞧你们一个个象恶狼似的,那点出息。”铁锤又抛起一颗花生米,丢进嘴里,“女人啊,就象这井下的煤,挖煤累不累?累。但越挖越深,挖出的煤质越好,煤越香,越耐烧,火越旺。你会越挖越起劲,越挖越想挖,累得满身大汗,却有说不出的舒服。这就是女人的味道。”

“吹吧。”黑方故意激他。

“吹?我玩女人从不花钱,她还得好吃好喝侍候。为啥?看人下菜,量体裁衣,用在对付女人最合适不过了。那种花钱玩女人,没出息;为追女人把家产败光,更让我瞧不起。”大概铁锤喝高了,平时话不多的他,今天却滔滔不绝,想起那句老话:酒能乱性。

“现在形势好了,人们再不用饿肚子了。可还有句老话'饱暖思淫欲’。老弟啊,做为女人她还有精神上的追求,下面也要吃饱啊。你——, ”铁锤用手指指他们,“让她吃饱了吗?”

猴子的脖子一缩。

铁锤脖子一梗,一杯酒下肚。“你的猜磨山里女人想什么?想走出山去,想看看外面世界。闲了,我就带她们去县城。那些傻娘们儿,太好打发。坐在煤车堆上。汽车扬起的灰尘,风刮起的煤屑,透过女人的头巾,钻进她们的鼻子眼里,她们还有心情嘻嘻哈哈打闹。你说,女人好不好哄?当然了,我也不忘给些小恩小惠。一斤粮票啊、一尺布票啊、小花头巾啊、一盒雪花膏啊,一块水果糖啦。辣椒虽小暖人心啊。”

“老花,打酒!”黑方主动要酒。

“还喝啊。”老花好象有点不乐意了。

“怎,怕不给钱?”“啪”,铁锤掏出一张10元大钞,放在桌上。

老花从大黑坛里,用滤酒器舀出白酒,倒进一个土碗里,浓烈的酒香味飘出。

铁锤分明有了醉意,摇头晃脑地又唱起“此一番出营来地动山摇,捉不住潘、潘仁美绝不——回朝……”。

“捉住了?”黑方急切地问。

“嘿嘿,张良妙计安天下,老夫只用……”。

“借瓮酿酒计。”黑方抢话。

“嗯,你怎知道?”铁锤就是一激灵。

“要想人不知,除非已莫为。借别人家的田,播自己的种,妙,妙啊。”

我的心就是一咯噔,想起井下铁锤说什么“借瓮酿酒”,现在明白了。

铁锤的大手在黑方头上猛拍了一下:“你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你认为我不知道,你见了小花,象苍蝇叮血,成天在小花家转悠。你呀,”说着,他唱起来,“你好比毛延寿行事奸诈,你好比赵高指鹿为马……”。

“你好?抢别人的老婆还有理了?”

“谁抢了?是她心甘情愿的。不信,瞧瞧咱脚上的鞋。”

他伸出一只脚,是橡胶皮底,黑平绒面。

看这鞋那么眼熟。

猴子的脸变得煞白。

噢,我想起来了。有次去猴子家,看小花做鞋,就是用的橡胶皮底。我记得太清了,那是猴子在井上的煤堆里拣的,还跑到河边清洗干净。说是小花做鞋底用,不用费劲纳鞋底了。想不到却跑到铁锤的脚上。

“那你就不想和她结婚?”黑方又将了一军。

“什么,结婚?哈哈,你真逗。”他的表情既轻蔑又诧异,“我睡过的女人多了,都要结婚,那不累死。”

“你这人心真狠。”

“不是我狠,自古如此。老话常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不同的女人有不同的味道,常换口味的人,对心脏好。越稀奇古怪,越花样翻新越好玩。乾隆皇帝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还夜逛清楼,知道吧,就是妓院,还是最长寿的皇帝。宋徽宗赵佶,为了和大宋第一名妓李师师幽会,专门从宫中打了条地道,直通李师师卧室。何况咱个小老百姓,为啥不玩呢。不象有的人,把自己的手脚捆住,张不开嘴,迈不开腿,小心小胆围着女人转,女人打个喷嚏,吓得他都打抖,活得有意思吗?”铁锤越说越邪乎,唾沫横飞,“女人就是贱,你越不在乎她,她越缠你?有句话怎说?女人是衣服,冷了抱住暖和,热了,扔掉!你们知道吗,洒家还有个混名。”

“什么?”

“吃遍鲜啊!”

哈哈哈,哈哈哈。

不愧是唱戏的,呸!下流,无耻。我现在才真正认识了铁锤。

“我要你吃!”只见猴子象只暴怒的狮子,随手抓起门后的铁火柱,冲了进去,锋利的火柱尖向铁锤刺去。

“啊”,铁锤就是一惊,下意识地向后一闪,酒也醒了一半。

猴子见没捅着,又举起明晃晃的火柱刺去。

情急之下,铁锤拿起木凳遮挡。

“咔嚓”,火柱穿过木凳,柱尖直指铁锤胸前。

铁锤惊出一身冷汗,扔下木凳就往外跑。

“让你胡说。”

“我就说了怎的?”铁锤一脸无耻。

“我要捅死你!”

猴子紧追不舍。双眼像两枚火炭似的发光,积压在心中的怒火喷涌而出,“我要捅死你,你个王八蛋。”

遇上这种场合,初出茅庐的我,也不知该怎办?只是和猴子一样气愤。

俩人一个跑一个撵。铁锤向村里跑去,猴子在后面紧追。跑几步,铁锤停下,猥亵地向猴子勾着手指,“来啊,你来啊。”

猴子气得拿火柱的手在颤抖。

铁锤狡黠地一笑,扭身,向一个小巷跑去,毕竟铁锤腿长,一会儿没了踪影。

猴子追过来,发现没了铁锤的身影,一下楞了。嘴里呼哧呼哧喘着。

村上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一群拖着鼻涕的孩子,长着大嘴在人群里乱窜。好奇心的妇女,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聚在一起。还有个妇女,为了安慰怀里的孩子不要吵闹,她毫不在乎当众掏出白花花的乳房,晃晃荡荡塞进孩子嘴里。

“这是怎了?”

“能怎,争小花吧。”

“没想到铁锤这人,平时气汹汹的,今天却让猴子撵着跑。”

“是啊,浪得虚名,纸老虎一个。”

“横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

“哎,猴子是真称罕小花啊。”

“也不能全怪人家,就这小瘦猴,躺进被窝里也找不到。”

“让他钻你被窝试试?”

哈哈,嘻嘻。

猴子好象没听见似的,两眼通红,急得在原地转圈。

路旁的行人,有的向他呶嘴,有的向他示眼。猴子就是反应不过来。还是黑方,不知啥时候出现,上前拖着他,用手向右前方一指。

猴子提起火柱追去,远远看见了自家门上的红布条。

猴子怒火再次中烧,一把撕向门上的红布条。因用力过猛,拽红布时,门上的木刺把手划破,鲜血直流。他也顾不得,一脚踹开门,手里提着火柱冲进去,嘴里高声叫骂着,“我让你胡说,让你再瞎说!”

只听得噼哩叭啦响。一会,铁锤捂着右手,狼狈地逃出,鲜血象蚯蚓样,跌落在地。

猴子在后追出,却被小花死死抱住。小花对他又打又骂,他的脸上被小花抓出了道道血印,猴子也不动手,任她打骂。渐渐,小花的手越来越没力,搂住他嚎啕大哭。猴子手中的火柱,无力地掉在地上……

那撕碎的红布条,落在泥地里,被踩得发黑。

十四

又是一阵秋风紧。瑟瑟秋风搅得树枝东倒西歪,慌乱的树叶在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拥抱树枝后,不甘心地松开手,扭曲着一张张憔悴发黄的脸,怅然飘落于地。

“人活一世,草活一秋啊。”站在下午四点钟太阳下,铁锤触景生情。

今天,铁锤得穿着让人眼前一亮:新高腰水鞋,洗的整洁缝有补丁得工作衣,更奇葩的是脖子上系了块雪白的毛巾,脸上还有股雪花膏的味道。

看着铁锤,我想起昨晚上的噩梦:梦见一个火球,圆圆的飘到我眼前,细看却是铁锤的面孔,我问“你是谁?”火球说“我是铁锤的魂,要走了。”说着,向我扑过来。我喊着,“你别过来。”他却猛地扑向我怀中,一阵烧灼感把我疼醒,出了身冷汗。窗外,一只猫头鹰突然大叫,让人毛骨悚然,难再入睡。铁锤怎成了火球呢?

今天进井,我们的任务是把炮采队三号溜上的机头运到二号溜上,中间煤溜再掐掉一段铁链,缩短煤溜,目的是二号煤溜加个机头,增加机器的能量,减少负荷,提高运煤效率。

“猴子,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看到猴子的黑方,上前故作神秘地说道,“去年冬天,我骑车路过你家门口,看见小花站在大门外,手里拿着两个泥乎乎的包子,怔怔地看着,眼里流着泪。我问她怎了也不理我。那两个包子是谁的呢?”

猴子一怔,脸上却浮起了快乐的表情,扔下一句“吃咸萝卜操淡心”,走了。嘴里快乐地哼着“我是一只小小鸟——。”

“ 铁锤,穿这么齐整,这是去会相好的啊?”小分头调侃道。

“是啊。”铁锤抖下落在身上的树叶,抬头看了看火红的太阳,深深吸了口气,带着几分不舍地回头向井下走去。

“谁啊?井下有吗?”黑方疑惑了。

“有啊,”铁锤一本正经,“她是个万人迷,挺着她那黑油油的、骄傲的胸部,露着圆溜溜的黑亮的屁股,踢蹬着又粗又壮的大腿,把脖子向你一伸,嘴一撅。啧啧,那滋味。”

铁锤这一番描述,好象面前真站着个圆满、丰硕的女人,扑闪着晶莹黑亮的眸子,向人招着手,使人靠在她诱惑的胸口,产生一种令人昏聩的、变态的快感。

猛听到嗷嗷的叫声。扭头,黑方正在脱猴子的裤子,还用手使劲去拗他大腿,嘴里吼着:“爽不爽?”

“爽,爽。”猴子疼得直叫。

“别闹了,干活。”身后传来小分头威严的声音,就象是部队听到了结合的号令,一下子,大家安静下来,按照带班长的要求,大家忙活起来。

先把三号机尾放在溜槽上,一按电钮,让煤溜向后运转,这样既快又省力。到了二号机头,一个人将木杠擦在中间,另外三个人往高抬机尾,我负责在前头拽,再往前开就成了。

最费力的是机头,用吊链搭在顶棚上,勾子挂在机头的活眼里,拽小链,来回循环,慢慢放在溜槽上,运到二号机头。接连三次,挂勾在木支架上,都因木料不稳来回晃,而掉了下来。

一旁的猴子不耐烦了,“真够球受,吃了一个顶俩,这个小事也办不好,起开。” 猴子过去,拿起勾链,在周围上下打量着。

突然,他走到一根铁支架处,往棚顶的铁网处一挂,“行了”,他一摆手。

小链开始循环,机头稳稳吊起。

“还是猴子有两下子。”

“那是,猴子好不得意。”

突然, “咯蹦”一声响。抬头,铁支架开始来回晃,更可怕的是一块巨大的黑碳块裂开了缝,猴子全然不知。

“闪开”,一个黑影猛推了猴子一把。

“轰”,腾起一股煤尘,接着是“铛”的一声。

“啊唷,”一个人的呻吟。

“铁锤兄弟。”

“铁锤哥。”

大家循着声音过去,只见铁锤倒在地上,双手捂着肚,铁支架的一头插进肚里。肚子里的热血流淌出来,渗进煤中,变为黑色。

“铁锤哥,”猴子发疯似地刨开煤块,去搬铁支架。

搬开铁支架,只见铁锤白花花的肠子露在外面。

“轻点,死猪!”小分头火急的声音,紧急分配任务:“黑方,你托住头,我托住腰。你,”他又指向我,“你和猴子一人抬一只脚。一、二、三,起!”大家抬起铁锤就往外跑。

“老弟啊,你可要挺住,咱哥俩的情谊还没做够。”黑方哭着,黑鼻涕流进嘴里。

大家急匆匆地走着,偶尔有短促的低语声:“低头”,“慢点”,“小心”,“有水”,水鞋的叭叭声,急促的喘气声,头灯高低不平晃动的影子。抬着抬着,渐渐感到越来越沉重,好象有千斤重量压在身上,我感到身上粘乎乎的,脚下的水鞋里冒着热气,变得湿漉漉的,每走一步都打滑。

一路上,铁锤闷哼着,脚突然蹬了下猴子:“逗你呐,和小花好好过吧。啊——,咳——,我走后,来年清明给——烧个纸。”

猴子眼泪汪汪,使劲点着头。

大家抬着铁锤,呼哧呼哧小跑。

迎面一个矿灯在闪烁。

“谁?”崔大炮严厉的声音。

“我们,运输班。”小分头哽咽道。

走到近前,看着眼前这一幕,崔大炮声音大变,“快,从出煤口走,近些。”

崔大炮看着吃力抬着的猴子,又让身后的安全员过去,把猴子替下。猴子不让。

“你他妈的还不嫌碍事,滚出去,让救护车开到出煤口,通知暂停出煤。”

听到视出煤如命根子的崔大炮叫停出煤,猴子愣了。

“你是个山汉啊。”崔大炮急了,捡起个煤块扔向猴子,“你个龟孙,不会说我叫停的。”

“快走!我去工作面,让暂停出煤。”崔大炮说着,风风火火向采煤面走去。

半天没动静的铁锤,没想到又哼起来:“九里山埋下十面——兵将,逼得——楚霸王自刎……”,渐渐没声音了,腰间的红布裤带也飘落在地……

救护车一闪一闪瞪着血红的眼,在井口停着,将血和煤染成黑红的铁锤,呼啸着拉走了。

大家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这时,我才感到两腿僵硬,身子象散了骨架似的,有气无力。汗水、血湿透的衣服,一阵冷风吹过,瑟瑟发抖,整个身子好象都麻木了,轻飘飘的象一片树叶。

面无血色的月亮,把苍白的光芒洒在大地,洒在地上的几个黑鬼。一、二颗孤寂的星星冷得直眨眼,大地一片死寂。只有那个骄傲的、魔鬼般的天轮在高空中闪着光,疯狂地转着。远处的狗,好象嗅到了什么,向着天空,向着天上的月亮,悲切地一声接一声哀嚎……

一会儿,小分头走过来,手里端着盒饭,分给大家,大家这才感到又冷又饿。可带班长的一句话,使大家再无心吃饭:“铁锤走了。”

我的清水鼻涕流进了嘴里,冻成了冰……

猴子突然大吼:“煤啊,你这千年的妖,万年的魔,迷惑着祖祖辈辈,为你献了青春,献子孙。呜呜……”

小花听到这一噩耗,唱了声“好霸王”,泪如雨下。

花开时节,小花生了个大胖小子。猴子高兴地哼着“我是一只小小鸟……”,在大门上挂起了鲜艳的红布,他庄严地向全村人宣告:老李家有后了。

小花给孩子起的名字叫李虎。

十五

深秋季节,我象在黑暗里蛰伏的一条蛇,终于蜕去旧皮,走出了矿山——考取了A市职工大学脱产学习三年。

去学校报到那天,猴子非要请我,破天荒从口袋掏出厚厚的钱,让老花好酒好菜上。看到我诧异的表情,猴子骄傲地说,那年夏天在小酒馆,他和铁锤吵架后不久,小花手腕上的红线就剪掉了,他又回到了小花的身边。

毕业后,我抓住各单位抢大学生的机遇,留到了A市,实现了坐办公室的梦想。可不知怎回事,晚上又经常梦到在井下工作。

我再回到矿上,已是许多年以后。故地重游,我碰到了小分头。俩人聊起过去,他说猴子结婚的那天晚上,刚下井的黑方,听到工作面综采机的电机烧了,停出煤,就匆匆返出了井。我鄂然了。

这让我想起小饭馆铁锤的话,黑方好在小花家转悠。又想起小花说,黑方打得还轻。这更让我疑惑了,那天晚上,听窗根儿的究竟是铁锤?还是黑方?还是俩人都听过?那一声大喊,又是谁?是情到深处的喊叫?还是恶意的捣乱?这一切,都随着铁锤的离去,黑方的退休,猴子的儿子长大接班,成为永久地谜了。

最后,小分头告诉我,每年清明节,猴子都让儿子给铁锤上坟烧纸。

(全文完)

「作家新干线&#183;中篇小说」冀彦斌|门儿上的红布条 (下),第5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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