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绅士

灯光惨白，人影凌乱，女孩孤单地立于寒风中，像是雪山上傲然盛开的万年莲花。她的裙裾被风扬起微小的弧度，露出莲藕般的小腿。

已是十一月，秋寒砭骨，她用双手紧紧环抱住自己，可还是在风中止不住地哆嗦。身穿贵礼服的女人和西装革履的男人鱼贯进入她身后的高级餐厅，餐厅里灯光暧昧，人们交谈甚欢。女孩踮起脚尖，焦急地四处张望。

我藏在路灯杆子后面，瞥视那个风中的女孩，紧张得呼吸急促，心脏狂跳，我一遍遍地掏出手机整理发型和领带，就像是得知老师要来家访时而手忙脚乱的小学生。

“呼——”我长呼出一口气，努力摆出一个自认为绅士的笑容，满面春风地走上去。

“好久不见啊。”我热烈的目光简直要黏上去，我极力想藏住这种火焰般的热烈，可我做不到。

女孩错愕地回眸，瞳孔中射出两道惊喜的光芒，在这一瞬间我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千万年的雪都化了，花都开了，世界忽地温柔万丈。

“好久不见啊！”女孩歪头轻笑，露出两颗标志性的小虎牙。她脑后别着水晶般剔透的蝴蝶结，缀着星星点点的淡紫，像是紫雾凝固在泛白的天空中。

我深吸一口气，堪堪忍住了拥抱她的冲动，“那我们先进去吧，外边有点冷。”

“好啊好啊，那我们就进去吧，我都饿了。”女孩应和，转身向餐厅走去，步伐轻盈得像是小猫踮起脚走路。

她仿佛还是那个欢脱的、大大咧咧的女孩，表现出的样子总是那么的毫不在意，即使在最深的黑夜里，你依然能嗅到她身上阳光的味道。

“服务员，上菜。”我朝前台打了一个响指，假装不经意地露出左手的劳力士。

“哇！劳力士诶，你现在发达了呀！快给我看看！”女孩像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一样惊呼，我只好摘下劳力士递给她看看。

“可以可以！”她对我竖起了大拇指，点头表示肯定。

“你现在可是大老板呐，今天这单你必须买！”女孩的眼神狡黠，仿佛占了什么大便宜。

“好好好，我买单。”我接过劳力士，无奈地摊手。

“耶！”女孩比了个“耶”的手势，嘚瑟地笑着。

没多久，菜就开始上了。

第一道菜，头盘：乳清芝士配果酱和烤面包。

“最近在哪工作啊？”我叉起一块面包，低头发问。

“还是在原来的学校当历史老师呗，课多事多会多钱还少，教学任务又重，我最近一直掉头发，烦死了都，可不像你啊，大老总，每天潇潇洒洒就有大把钱赚。”女孩恨恨地戳着盘里的面包，面包碎成零落的屑粒。

“哎，我这也是给别人打工，每天都开会，抓工作，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带休的，你们好歹也有寒暑假。”我带着笑意说，慢条斯理地把面包送入嘴中。

“得得得，打住，”女孩伸手表示制止我说话，“你可别凡尔赛了，容易让我产生仇富心理。”

我们轻快地笑着，柔和的灯光披洒在我们身上，餐厅中央的钢琴师如痴如醉，悦耳的钢琴声在大厅内回荡。

第二道菜，汤：法式龙虾浓汤。

热气升腾，浓郁的汤香氤氲，女孩凑近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悠长地吐出，“好香，这个汤肯定很好吃！我要先喝！”女孩端起汤一口闷，没有顾忌所谓的西餐礼仪，喝完便陶醉地闭眼享受，面酡微红。

我想起当年也是这样，在街边的小店里，她扶着大碗的胡辣汤咕咕猛灌，老板在一旁看傻了眼，我则宠溺地凝视着她。

“诶，你回去看过我们班的同学和老师吗？我上次碰见班主任，就那个整天我建议我建议的那个，他拉着我谈了好久，还硬拖着我去喝酒，喝酒的时候又和我谈了当初的好多事，真感慨啊，大家都各自奔天涯了，聚会也就那么几个人来了。”我抿了一口汤，满怀感慨。

“嘿，瞧瞧，你这又开始伤春悲秋了，要不要吟诗一首啊。”女孩白了我一眼，我尴尬地挠头，想起了当初疯狂写诗的年代，每天多愁善感，伤春悲秋，脑子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诗句，像是不得志的古代诗人写着悲愤满怀的诗。

拔剑击柱狂歌，悲愤满怀吟诗。

活脱脱一个文艺青年，大概女孩也是被我这点吸引，我们两个便迅速开始了这段关系。

“我毕竟还是留在当地嘛，见的机会当然多喽！”女孩接着说道，“诶，还记得岑军吗？就是那个喜欢玩奥特曼变身的，我上次在街上碰见他，他穿着西服我差点没认出来，一问才知道他在玩具公司当销售，卖奥特曼，专业对口啊，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花枝乱颤，笑声如银铃叮当响，我在一旁跟着笑。

在我记忆中她总是这么爱笑，仿佛什么事情都能戳中她的笑点，她笑起来眼眸弯弯，鼻翼皱皱，让人想起星月皎洁明河在天的夏日夜晚。

这样爱笑的女孩一定是幸运的，也一定是幸福的，她在被自己治愈，也在悄无声息地治愈别人。

第三道菜，副菜：普鲁旺斯鲜贝。

女孩迫不及待地拿起叉子叉起鲜贝，大口嚼着，一脸享受的表情。

“对了，你最近过得咋样啊？”我发问，手心有些出汗。

“唔——”女孩含糊不清地开口，发出一串模糊的音节。

“你这还是先吃完吧！”见状，我开口提醒。

她比了一个OK的手势，费了半天劲才将嘴里的鲜贝解决。

“你这个问题也太宽泛了吧，也就那样，每天混吃等死，提前步入老年生活，颐养天年了。”女孩心不在焉地回答，眼幕低垂。

我苦笑一声，没有接话。

我们彼此闷声对付着眼前的普鲁旺斯鲜贝，只有刀叉与瓷盘清脆的碰撞声发出，大厅里的钢琴师似乎弹累了，走下了场，琴声断绝。

第四道菜，主菜：芦笋黑椒小牛扒。

呲呲冒油的牛扒端上来，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切割，叉起，咀嚼，切割，叉起，咀嚼……

沉默，我最怕沉默。在无数个寒冷的夜里，我们彼此惶恐地沉默，以黑色强硬对抗黑色，以冰冷妄图融化冰冷。

钢琴师休息了一会重新上场，双手在黑白键之间舞动，像是会有蝴蝶从他的手中飞出。

琴声优雅，轻缓如流水，其他桌上的顾客轻声交谈，开朗的笑声隐隐约约地传来。

第五道菜，配菜：烘焙土豆泥。

我开口打破了长久的沉默，“这个烘焙土豆很不错的，非常细腻，搭配上胡椒粉，既保留了原有的甜味又增加了口感丰富度。”

“好啊，那我一定得尝尝！”女孩一扫之前的沉默，双眼冒光，剜起一大勺土豆泥品尝。

钢琴声渐入沉重，铿锵飞扬，宛若金石皆鸣。

“其实……我……”

“您好，您的甜点，提拉米苏。”服务员打断了我的话语，我像只瘪了气的气球无力地挥手让她退下。

真讨厌啊，每次都是这样，在心底给自己鼓了半天劲，像是在给一个名为勇气的气球吹气，等它充盈到够大时，却会像破了一个大口子似地呼呼瘪下去。

多像个懦夫。

第六道菜，甜点：提拉米苏。

天色渐暗，渐暗，终于，夕阳敛去了最后一丝余晖，夜幕降临，墨黑色的云团从西北方推来，云层剧烈地翻滚，像是一条黑蛟在大海中腾起跃下。

整座城市的灯都亮了，红色的、黄色的、蓝色的……仿佛整个色谱的光都汇合在一起，汇成汹涌澎湃的光海，这片光海在夜幕下起伏涌动，闪闪灭灭。

沉闷的惊雷炸开，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女孩一哆嗦，出了一身虚汗，随后慢慢抚着胸口，一幅惊魂未定的样子，嘴里还嘟囔着：“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她一向很怕雷，据她自己说是因为小时候亲身经历过雷击事件，留下了心理阴影。

“我……我”，我看着她，浑身都在止不住地颤抖，像是失控的柴油发电机，可偏偏就是说不出话。

钢琴的演奏来到了最后的部分，钢琴师的双手几乎舞出残影，琴键狂响，慷慨激昂，又藏着彻骨的哀伤，让人心头一颤。

女孩没有说话。

第七道菜，咖啡：美式浓缩咖啡。

“轰——”一道闪亮的惊雷撕裂夜空，拉开了狂风暴雨的序幕。

天色彻底昏暗，灯光被厚重的雨幕所淹没，凄厉的寒风在街道穿行，如龙吟虎啸，摧枯拉朽，哗啦啦的雨声密集到光倾听就有窒息之感。

钢琴声砰砰狂响，久久激荡，猛烈撞击着每个人的心灵，与外面可怖的风雨声谱成了完美的交响曲。

密集、迅猛、疯狂，上帝在癫狂，仿佛要把世界倾荡！

眼见如此光景，我终于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这雨太大了，路上不安全，我……我送你回家吧。”

我完全隐藏不住我渴求乃至乞求的眼神，眼巴巴地望着面前的女孩。

沉默，沉默，又是该死的沉默！

顿了很久，女孩忽然抬起头，可爱一笑，“不用啦，有人来接我的！”

就在这时，尖锐的刹车声和冲破雨幕的声音同时响起，一辆巨无霸路虎一个完美的漂移精准停靠在了餐厅门前。它凶悍的车头拉出两道狞亮的光线，刺破厚厚的雨幕，耀得我睁不开眼。

我的眼睛生疼，我很想伸手挡住这强烈的光线，或者低头躲避，可我不允许自己错过哪怕一瞬或者低头。

一把巨翼般的黑伞伸出车门，迅疾的雨点被它所格挡，同时，车上下来了一个穿着黑色西服的男人，他寻找了一会，然后径直走向女孩，女孩朝我挥手，而后抓起凳子上的包快步向前。

多美的童话，雨中相会，双向奔赴。

我的眼睛被光线刺得剧痛，可我死咬着嘴唇，不让热泪淌下，我慢慢地蹲了下去，无助地抱头，发出呜呜的声音。

在无数个日子里，我窝在漆黑不见底的洞穴里期待着破土沐浴阳光的那一天，可此刻，我仿佛向着深渊坠落，洞口上方女孩的身影迅速模糊。过往的画面林林总总，影影绰绰，快乐，争吵，不舍，分分合合；幼稚，轻狂，勇敢，从此收着。我闭眼，伸手，隔着千万米最后一次抚摸女孩的裙摆。

从此再难回首。

后记

写完了，心情起伏，难以平复。写文章尤其是小说是非常痛苦的，就像是剜心剔肉，一个字一个字的敲打，一层一层的推进，情难自禁处，话语激扬。

如题，这是一篇关于薛之谦的《绅士》的文章，我演绎出了一个故事，一个烂俗的故事，悲伤吗？太悲伤了，“我”是多么卑微的一个人，有很多细节可以体现。女孩则是一个看似大大咧咧的人，其实粗中有细，她依然拥有女生特有的敏锐与敏感，这样的女孩总是讨人喜欢的。

没有具体的故事背景，只是一个单纯的场景描写，写得很累，真的很累，像是耗尽了全身气力。

其实还可以继续丰富，继续修改，不过也是以后的事了。

2022.11.8记：隔了几天重温这篇文章，文笔还是存在缺陷，故事推进的节奏也有问题，可以更加的细腻和跌宕。当时也是写得焦躁了，把节奏猛然加快。

我现在可以继续修改，把这篇文章完善得更好，可我想了想还是算了。文字凌乱而苍白，我的孤独我的悲伤我的遗憾都写在里面了，懒得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