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未都，人称马爷，是金字塔顶端的玩家，可有人问他：“你一生最佩服的人是谁？”

这位马爷想都未想，脱口而出就说，“王世襄”。

王世襄是谁？那是京城的爷们，豪门的公子，玩界的大佬，有钱了才想玩的，是暴发户心态，有钱了才能玩的，是无聊时花钱买的消遣。

对真正会玩的人来说，玩就是生活，生活本身就是玩，这两者是一体的，一个活都活不好的人，是绝对玩不好的。

01

有人说：“十万个王思聪，也玩不过一个王世襄。”

看了王世襄的故事，才知道这话说得不假。

对王世襄的家世，马未都感叹说：“和他家比起来，今天的豪门都只是旁门。”

王世襄家有多豪？

就看这几个人就知道，工部尚书王庆云，是王世襄的高祖，他的曾祖也是刑部主事，他的伯祖是梁启超的老师，就连王世襄的祖父，也曾官至工部尚书。

王世襄出生的时候，清朝没了，封建统治完蛋了，新政府建立了，王世襄的父亲，又是国务院的秘书长。

再说他的母亲，是有名的花鸟画画家，诗词极工，还写得一手好字。

舅舅金北楼更是了不得，是画坛领袖，曾与张大千齐名。

王世襄就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里，可以说家里每个人，都不是无名之辈，而且也不是空有臭钱的暴发户，而是真正的“贵族”。

1914年5月的一个晚上，王世襄那远在上海的祖父，做了一个梦，梦到有人往家里送来一幅左宗棠的画像。

第二天，王家就生了一个男孩。

左宗棠谥号“文襄”，祖父就给那个刚出生的孩子取名“世襄”。

王世襄是祖父取的大名，父亲也给他取了一个小名“王长安”。

3岁时，王世襄就有了最好的教育条件，有最好的私塾先生教他，四书五经，经史子集，可王世襄样样不喜欢，唯有古典诗词深入他心。

不喜欢那些老掉牙的教诲，调皮捣蛋倒是一样不落下。

他不止在家调皮，去舅舅家也调皮，到处惹事，各种捣蛋，以至于舅舅看见他，就说他是捅马蜂窝的。

他看着舅舅们，要么泼墨成画，要么用雕刻化腐朽为神奇，要么对着一堆竹简，纵情谈笑。

年幼的王世襄，当然不知道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可舅舅们的“精神”生活，却深深地影响了王世襄。

“如缺少这样的家学，我的人生可能是另一种方向。”

02

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再大一点，王世襄的“顽性”就出来。

读书不愿意，倒是越来越喜欢玩，他一开始看人家玩鸽子、斗蛐蛐，看着看着，自己也跟着玩。

有些人一玩，完了，玩物丧志，最终玩得一无是处，差点生活不能自理，王世襄也玩，却是玩物养志，他玩得更高级。

他也玩蛐蛐，常常在各大蛐蛐摊徘徊寻宝，就为了找一个好蛐蛐。

有时候嫌买的蛐蛐不好，就去自己抓，经常在山里流连，和蛐蛐斗智斗勇，使尽浑身解数。

捉到了好蛐蛐，就想拿出去炫耀一番，自设斗局，邀请各路玩家一起比一场，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当时一个有名的蛐蛐玩家，有一只好蛐蛐，是蛐蛐界的王者，百战百胜，可是和王世襄比了一场，百战王就有了败绩。

那时候，王世襄还是一个中学生。

王世襄这个中学生，兴趣有点多，也有点怪，捉虫、买虫、养虫、斗虫，一样不落。

最关键的是，王世襄玩一样，就成一样，玩好了，就成了个中行家。

王世襄还玩葫芦，他跟人家学养葫芦，趁葫芦还小，套上理想的模具，等葫芦长大了，拆开模具，葫芦就成了，样子美丽动人。

他也玩鸽子。

为了让鸽子更灵敏，他拿着杆子，上屋顶赶鸽子，满院子追着鸽子跑，所以他养的鸽子，灵敏又听话，指哪飞哪。

王世襄玩鸽子，就全是鸽子，作文写的全是鸽子，偏偏每一篇作文都写得很好，但是篇篇鸽子，也让老师看烦了，警告他还写鸽子，一律0分。

因为爱鸽子，王世襄连鸽哨都爱了，鸽哨一响，他不觉得闹腾，反而觉得是最美妙的音乐。

为了找到一把好鸽哨，他四处寻访鸽哨玩家，结识了“哨痴”王熙咸，此人无鸽不活，没有鸽子，吃肉都没味道。

比起玩蛐蛐和鸽子，王世襄玩鹰玩得也好，玩鹰难度更大，训练更难，很多人觉得他玩不了，王世襄不信。

最终，他玩成功了，他训练的鹰，动作敏捷，也很听话，他架鹰扑兔，信号一出，手臂上的鹰就猛的扑向兔子。

随后，左肩扛兔，右手擎着鹰，回家。

但他玩得最猛的，应该是训狗捉獾。

什么都玩，一玩，就要玩出点门路，成为个中高手。

就像他自己说的：

“我自幼及壮，从小学到大学，始终是玩物丧志，业荒于嬉。秋斗蟋蟀，冬怀鸣虫，架鹰逐兔，挈狗捉獾，皆乐之不疲。”

03

有些人玩，就只是玩。

譬如玩游戏，有些人玩游戏，要花钱，因为他们玩得很初级，有些人玩游戏，就会去创造更好玩的游戏，所以能赚钱。

有些人玩，是虚荣和浅层的欲望。

有些人玩，玩得却是生命本身的渴望，玩的是一颗欢喜心，有些人玩，是炫富。

很多年前，摩托车还是稀罕货，搜遍全国，也没几辆摩托，有一次，王世襄在街上看到有人骑摩托，一群人围观，他很不以为然：

这算玩什么啊，怎么也得骑一匹白马。

大学时，王世襄遵照父命，考了医学，因为在父亲看来，当一个医生，不管是乱世还是太平盛世，都容易混口饭吃。

然而，王世襄不适合吃这碗饭，勉强学了一年，就被勒令转专业了。

王世襄上大学的时候，学校旁边，恰好有一个王家的大院子，王世襄住在院子里，种满葫芦，养了一群鸽子，4条凶猛的大狗。

去上课时，手上架着鹰，兜里揣着蝈蝈，一边听着可，一边欣赏蝈蝈唱的歌，同学们哄堂大笑。

他还带着大狗出去打猎，为了捉到獾，他蹲守三天三夜，终于取得傲人战绩。

一心玩耍，学习自然就落下了，校方通知书说挂科太多，成绩太差，不得继续学医，要么转专业，要么退学。

他因为爱玩，被勒令转专业，开始学习文学。

选择文学的理由，也不正经，因为写作的时候，又可以写鸽子了，多年后，他果然写了几本关于鸽子书，成为玩鸽子的人的必读书。

玩，就要玩得洒脱。

王世襄说：

我不惮霜雪，不避风雨，不分昼夜，于人不游处游，于人不至时至，期有会心，自悦而已。

如此，方为洒脱。

04

有人说，那些能玩的时候，要么是因为有钱，要么是因为有闲。

只有没有家庭压力，有钱有闲的人，才能玩。

但我觉得，会这么说这么想的人，恰恰是因为自己不懂得玩的真谛。

大学毕业后，王家已经家道中落了，甚至不得不典当物品来维持生活，母亲又突然离世，王世襄有了压力，想好好学习，好好研究，努力做出一番事业。

他驱散了鸽群，送走了大鹰和狗，将蛐蛐罐、葫芦、鸽哨等玩意也全部束之高阁，决心在燕京研究院潜心苦读。

他是不玩鹰了，可是他去研究玩鹰的艺术性和精神性，李敖说，别人骂人只会骂王八蛋，他能直接证明别人是王八蛋。

“我骂人的方法就是，别人都骂人是王八蛋，可我有一个本领，我能证明你是王八蛋。”

王世襄和很多人不一样的就是，他不止玩，而且能玩出某种精神境界。他根据自己的体验，旁征博引，发表了大鹰和老北京玩鹰民俗风情的文章，细致地总结了捕鹰、养鹰、驯鹰、放鹰的过程，还在历朝文献中，考据了中国养鹰的历史。

玩着玩着，就玩成了学术文章，这就是本事，这才是玩好了。

05

1943年，王世襄毕业了，南下求职，被傅斯年鄙视说：“燕京大学出来的人，根本不配进我们史语所！”

后来进了梁思成和林徽因主持的“中国营造学社”，再次见识到了时间在某些物件上留下的痕迹，他发现了文物之美。

小日本投降后，王世襄有了一份新工作，那就是找回因战争遗失的文物。

从此，王世襄开启了他漫长的寻宝之旅。

他先是大鱼大肉招待那些有名的古玩商，向这些人打听相关文物的线索，再根据这些线索去找。

有些文物需要用钱重新买回来，他没钱，战后的国家，也没钱，他就自己筹钱，筹得10万美元，买回珍品瓷器422件。

寻宝人王世襄的工作，取得累累硕果，1946年7月，追回21匣珍贵文物，有1085件，附件39件，珍品古玉数百件。

同年9月，又追回一大批文物；12月，为寻文物东渡日本，追回珍本古书107箱。

有些人工作，还要趁机捞点好处，王世襄工作，跟他玩一样顽固。

有人说他傻，因为他有个这样的工作，可以出去寻找，竟然不趁机拿着公费在国外好好看看，而是恨不得下一秒就将文物送回去。

但王世襄说：

故宫有许多事情要做，我不能在这里耗费时日。

1947年，王世襄被任命为古物馆科长。

战后的故宫博物院，在几十年的战乱之中，年久失修，院内积土盈尺，杂草丛生，小房倒塌，大房渗漏，王世襄亲自带队，一点一点地整理，一样一样地维修。

繁忙的工作之余，他在家里，和夫人一起弹琴、吟诗、读书、赏画。

偶尔去逛逛，专门找一些便宜的“人弃我取”的小古董，很多还没被收藏家认识到的文物，被他那会家里。

精心呵护那些淘回来的小宝贝。

你说工作忙了玩不了，其实就是因为没那么想玩而已，真正想玩的时候，玩就是忙碌工作的解药。

06

在某段特殊的时期，王世襄也因为他追回文物的辉煌经历而遭到诘难，人家给他定罪：

短短两年内收回七批文物，不仅多次往返平津，还从东京运回这么多的善本书，如果没有好处，岂肯如此日夜操劳尽心尽力呢？

小人就是这样，自己无利不起早，就以为别人跟自己一样。

王世襄进了监狱，编号38，家中小宝贝，全部被抄。

突逢大难，夫人鼓励他坚强：

“坚强要有本钱，本钱就是自己必须清清白白，没有违法行为，否则一旦被揭发，身败名裂，怎么还能坚持？！你有功无罪，竟被开除公职，处理不公问题在上级，因此我们完全具备坚强的条件。”

清者自清，审了一年多，还是找不到任何有罪的证据，王世襄被革去工作，无官一身轻地放回家里。

没了工作，王世襄就一直玩。

朋友看不下去了，就说：你别再玩了，我给你介绍个稳定工作吧。

王世襄不赞同这种说法：一个人如果连玩都玩不好，还可能把工作干好吗？

他继续玩，《古琴名曲广陵散》《傅毅（舞赋）与般鼓舞》《普查民族音乐的开端——记湖南音乐的普查工作》《谈展子虔<游春图>》，一篇篇发表。

真正的玩，不是你无聊时随意找的消遣，而是你为生命找到的欢乐，那是你从心发出的欢喜，是你愉悦灵魂的方式。

07

用玩的态度去生活，是在充满枷锁的笼子中寻求新的呼吸。

用玩的态度去度过人生，在苦难的时候，才知道怎样过得更快乐。

工作没了之后，王世襄一心就玩，玩自己的葫芦，养自己的鸽子，写自己的文章。

可灾难又波及了他，红卫兵拔了他的葫芦，砸碎了他的宝贝，王世襄却毫无办法。

为了保住那些宝贝的命，他将之全部主动上交上去，自己也被“下放”到干校，放了两年牛。

每天放牛，牛在吃草，王世襄就躺在草坡上听百灵鸟动听的声音，仔细观察百灵鸟灵动的姿势，自觉进了仙境，将所受的苦都忘了。

他也照料鸭子，将鸭子照料得又快乐又肥大，生下的蛋个顶个的大。

他也被派去养猪，可就连养猪，他也不忘好好玩一把，猪吃浮莲，他就说：“池塘一片水浮莲，日日猪餐日日鲜。自笑当年缸里种，只知掬月照无眠。”

为了好吃的，他进山采蘑菇，下水打鲜鱼，蘑菇和鱼一起炖，美得不行。

为了吃鱼，他和当地的一个渔民韩祖祥的求教捕鱼之术，他说：“我姓王，是'五七’干校的，以后我每个星期天都来你家玩，中午就在你家做饭吃。”

韩祖祥答应了。

此后，每到星期天，王世襄带着酱油、生姜、大蒜等来到韩家，来得早了，没到饭点，就在船里睡一觉。

到了饭点，起来做饭。

王世襄做鱼，一种鱼多种吃法，炒鳜鱼片，炸鳜鱼排，糖醋鳜鱼，干烧鳜鱼、清蒸鳜鱼和清汤鱼丸，一桌子鳜鱼，妥妥的鳜鱼宴。

他是下乡改造，当然没那么轻松，有时候必须从低洼处挑一百多担水浇菜，累得要死，可是看着漫山的油菜花，他笑了。

玩，有时候确实需要钱，可是如果你觉得，要有钱才能玩，那就是不懂得玩的真谛。

有钱能玩，是消遣，没钱也能玩，是境界。

遭逢苦难的时候，玩一玩，就会舒服一点，不快乐的时候，玩一玩，就快乐了。

08

王世襄喜欢做饭，少年时虽然家里有做饭的人，但他没事就跑进厨房学做菜。

幼年读书之余，我喜欢进厨房去看厨师做莱，那时我家的家厨，多是从各地请来的名师，技术十分高超。

在他们的指点下，我常常上灶，煎炒熘炸，样样都行。各帮莱，我都学，做菜的兴趣越来越浓，交了不少厨师朋友。

在美食界，汪曾祺是一个神话，能说，能写，能玩，可是说到王世襄，他也不得不服。在《学人谈吃》这本书中：

学人中真正精于烹饪的，当推北京王世襄。他以此为乐。

有时候，朋友请他去家里做几个菜，主料、配料、酱油、黄酒……都是自己带去。

有一次在黄永玉家，几个朋友会餐，规定每人备料表演一个菜。

王世襄提着一捆葱去了。

他做了一道菜：闷葱。“把别的菜全盖了”。

这才是境界。

王世襄这一生，完了很多东西，玩了很多年蛐蛐，就写了《蟋蟀谱集成》。

他玩葫芦，写葫芦，一本《读匏器》，葫芦藏家，大概都会看一看。

他玩明清家具，写了几本书：《明式家具研究》《明式家具珍赏》《明式家具萃珍》。

他什么都玩，玩什么都能玩出点结果。

七十多岁时，他被称为京城第一玩家。

为了玩，为了得到喜欢的东西，他舍得花钱，舍得搭工夫，甚至不惜长途跋涉、餐风饮露亦在所不辞。

所以有人说，王世襄是玩物成家，成一代大家。

清华大学教授尚刚说：在当代玩家中，王世襄是最通制作、最知材料、最善游艺的一位。

大收藏家张伯驹也曾感叹：王世襄是个天才。

09

二十一世纪初，杨澜采访王世襄时问：

当您精心收藏多年的家具被运走时，您当时的什么样心情？

王世襄笑着说：

“对文物的占有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对它们的研究和欣赏。这些东西，由我得之，最终又由我遣之。岂不就是一个最圆满的结束？”

2009年，王世襄去世的时候，很多人感叹：“京城第一玩家王世襄驾鹤西去，京城空余鸽哨声。”

香港作家董桥哀叹：“这样的老人，以后没有啦，没有啦”。

一个会玩的人，生活给他苦难，他回馈给人的，却是快乐和好玩。

一个会玩的人，总是能将生活过得有滋有味的，因为生活本身，就是玩。

文|不有趣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