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叶此花真可羡 | 说晏殊

此叶此花真可羡 | 说晏殊,第1张

此叶此花真可羡 | 说晏殊,图片,第2张

(此篇是从前成作的修订。因前文发出时公号尚无原创标识功能,重发时已为转发者所占,便无法发出,也不得归入“宋人”标签。恰我于自己五年前行文笔触也不复满意,便索性大修了一回,复将鉴《蝶恋花》一节短稿汇入成文,此重发)

君子不立危地,于读者,作批评每较作鉴赏安全些:后者天然失了先机,只容拆招而不得还手,下风棋行久便总要丧士气的。

诗词鉴赏尤是:能于几十字小结界中作掌中舞的诗人本即造物主,读者困坐此山,练门即悬人掌下,如不抽步诗外,一切好恶便都无异自度内力入彼膻中,未至撤掌则终不能免受制低头一途了。

有过创作经历的读者更应警觉的是,深情人也未必便不作伪。一切真实体验之于他者本无价值,震源的活性总需经历诸多掩塞搬拦方能真正释放,此即所谓用势。悲喜人人俱有,然要走到动摇人心一节原须有设计能力参与——祥林嫂与元稹的差异是在本事之外的。当人成为作者,真心便不免经历多叠镜像折射,走出作品时,其方向与光感均转难测,我们只能确认:完美动人的表达往往伴随着精心而高级的措置,看去愈如发乎天然则愈然。

不过,以上都只是读者应有的警觉,而并非作者的。作者太爱操读者的心抑或反之都无必要,且并非好事。诗为心声,无论有多少手法,提起笔那一瞬究竟当本分老实。下等诗代人发泄,中等诗代人思考,上等诗代人领略,但真担得起“思无邪”的,究竟还是全无野心,不代人做任何事的诗。

富则不必取,贵则不必屈,心神充盈,作出的诗便能少些谋算,是以说富贵相是“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听者往往难有异议。

是了,我是想聊聊晏殊。

大晏词读来倒不需心存警惕,盖以词人虽出身清寒,为词却每如与读者虚打丈许之外,身怀利器而犹能不起杀心。

晏殊籍在江西临川,高祖晏墉是唐代咸通年间进士,然唐末干戈无休,瓜分豆剖,晏氏一门也随之“三世不显”,及殊父晏固一代已沦为低阶武官,任抚州手力节级。依《宋史·兵志》所录,时以“五百人为指挥使,百人为都,置正副都头二人,节级四人”,似可推断节级所辖不过二十余人(《水浒》中的戴宗便做过节级)。大宋本即重文轻武,节级在武职序中又居末流,实是小到不能再小的差役了。晏固一生沉沦下位,也是直待多年后晏殊拜相,一门“皆用公贵”,方得追封为秦国公。

门第虽说不上高,但晏固勤于课子,一门三兄弟却均极出众——其中当然以晏殊为甚,然纵不提他,其一兄一弟亦足光门楣。长兄晏融宽厚好学,“学古优仕”,曾任殿中丞,死后赠金紫光禄大夫;三弟晏颖曾与晏殊并称“神童”,蒙真宗召试翰林院,以《宫沼瑞龟赋》名动于上,赐同进士出身,授官奉礼郎,如非早夭亦当为一代名臣。关于晏颖之死,《宋诗纪事》中有一段浪漫的笔触为录,说家人告他授官事后,“颖闻之,走入书室中,反关不出。其家人辈连呼不应,乃破壁而入,则已蜕去。案上一纸,大书小诗二首,一云:'兄也错到底,犹夸将相才。世缘何日了?了却早归来。’一云:'江外三千里,人间十八年。此时谁复见,一鹤上辽天’”——竟是在十八岁这年得知授官喜讯后自尽而死的。

笔记一番渲染,无外以晏颖通神为晏殊谪仙为相造势,不必多提,然依《道山清话》所言,真宗确曾御赐有“神仙晏颖”四字篆额,这已足为晏门风度作下背书。

但当然,传奇不过是剥离感官后的故事,结构情节再圆满,也不能分毫减轻亲历者的情绪承重。晏殊以神童之名为张知白推举入朝,十四岁擢为秘书省正字留秘阁读书,复改值史馆;十五岁续任太常寺奉礼郎、光禄寺丞、集贤校理,以他家世资历,委实可谓荣华殊盛,但反过来,作为一个甫入官场的“江外人”,他小小年纪便需时刻谨慎周旋于同僚的轻蔑与算计中,镇日所承精神压力自也可想见。然好容易咬牙撑了下来,迎面而来的便是无尽的失去:二十一岁,弟弟晏颖自尽;二十二岁,结发妻子李氏病逝;二十三岁,父亲晏固病逝;二十五岁,母亲吴氏病逝;三十出头,继室孟氏病逝——作为一个以太平宰相闻名的词人,晏殊早年所经历实倍惨痛于他人,但他却从不曾起过经营这样惨痛的心思。

晏殊一生写过许多诗词,却少肯放任自己在悼伤中沉耽。父母之丧既两遭夺服,他也就势接受了朝廷的期许,克制住了应有的一切弱情绪,不在作品中授人任何口实——以幼子晏几道的说法,即所谓“先君平日为词,未尝作妇人语”。人都渴望情感认同,诗人尤甚。感知交互的瞬间本是创作所以栖身处,故而对能诗之人来说,在自己的伤痛面前时刻保持警惕与克制本不容易,但晏殊庶几做到了。

他告诫王安石时曾说“能容于物,物亦容矣”,实则他的词作亦可以“容物物容”蔽之:或若易一字,“能融于物,物亦融矣”,可能更善。《珠玉词》极擅设姿态、用物相,任情感周流其中,却绝不许它行调度催动事。当人与物无主无宾,浑不可拆,窥伺揣度的空间也便随之消泯。晏殊看不上柳永的“彩线慵拈伴伊坐”,这或正出于他对“有身”的警惕:大晏几乎从不在词作中交代自己为什么伤感,又是如何释然。他知道大多读者在读词时多少存着共情的欲望,但他不想满足他们这些。

晏殊词作中,最浮露的情绪只在一个泪眼:亦非“执手相看泪眼”,而是“雁过南云,行人回泪眼”。哀戚亦有,却不向人而发,当感受足够细腻,便皆可弥漫而栖附于景语。晏殊最终肯明明白白宣之于口的,仅止于一两句一厢情愿的自劝:怨固亦有,但总要自我修正到不至伤人,才肯拿出来示人。

晏词没有对抗性。宋初词作虽亦多和婉袅娜,然揖让间多仍不掩真欲,如树木当风,回摆摇曳是要占卸力打力的先机,就中只晏殊词是逢山向山,毫不留手的。当然,同是不闪不避,他却不若后世辛词要以勇破变:晏词本非开山碎石的铁拳,更近平山转石的流水,任他世路高低、欢愁趣苦,均是洇过便过,一没乃平。用狄兰·托马斯的话说,他正是个甘心温和地走入良夜的人。

但也正以此,他的词作往往拥有较文本空间更为广远的容量。如临窗看水、隔座观人,固不知其来历归路,却知其自有来历归路。而当然说到来历归路,我们又不难见其偏倚:晏殊看重归路,要远多于指辨来历。

晏词回顾往事甚少用细目。他的回忆全似“记得去年今日,依前黄叶西风”,只采一片无根黄叶作镜头前景,本事则全虚化在后,不肯回想,亦不待人知。然于未来,他又能写得极是明白肯定:“把酒看花须强饮,明朝后日渐离披”“人间后会,又不知何处。魂梦里、也须时时飞去”。

繁华欢会,过手即逝,一切终将亡去,盖莫能外。

省得此节,他对这亡去的态度也便异常通明。与陶潜“当今便须尽,无复独多虑”近似,当视距足够远,余光里的眼前哀乐便不再那般难遣。区别或只在陶已坦然纵入大化,而晏却仍坚守着士人的姿态——他们都说不必快走,前面也在下雨,但陶愿意缓然信步,往来相过亦不妨含笑招呼,晏却只肯敛袂独行,只留世界以一个孤峻的背影。以画而喻,我们或是不妨说一句陶如黄公望,晏似倪云林的。

历史上的晏殊其实并不多么淡定:跟随皇帝去玉清昭应宫时,他因气随侍迟到用笏板打断了人家牙齿;谪往陈州离席上他听官奴唱一句“千里伤行客”也要不高兴,责说“予平生守官,未尝去王畿五百里,是何千里伤行客耶?”种种这样不切身份的暴躁,或者都由来于印刻在肌体中的不安全感:对当下,也对来日。他的成长期尽在官场中度过,也已早早看穿人事不常、君恩难久的真相,从而已是太难以物喜了。大晏为官虽不能说无为,然用心却也实确并不在进取开创上:一身气力既已都用在经营维持,任何打破平衡的外力便无疑都会招惹他的不快。悲观者恐惧来日,往往便难舍对当下的眷恋,晏亦犹然。

言及此节,我们不妨便检那调著名的《蝶恋花》视之: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当一个素不肯放纵自己安眠的人向往梦境,最好办法本便是作词。后世黄庭坚所以称词为空中语,便与晏殊“闲役梦魂孤烛暗”的解人自道未必无干:晏殊连梦也不愿失控,而他本人,也确实是个构建梦境的高手。

这阕词正如梦般没有焦点。虽通章惯以第一人称视角移镜,然关注点却不在词作中收容的任意一件物事上:当作者的倾诉欲本已是空的,渗透压便会带着词的张力回凹,将词人的无尽空茫与惆怅反注入毫无防备的读者眼睛,也正是有了这样令人难以察觉的反噬和寄居,词人在词笺的另一畔也才能得以不死。

晏词走笔,便若一位满怀警惕地走在自己的梦境中的设计师:“槛菊愁烟兰泣露”:看到栏杆里菊枝周围的烟雾,遂觉察到那是自己愁思的外化;看到兰花瓣上的露珠,也当即自知其由来于梦外的泪意。

菊与兰,隐士与孤臣,互为表里而悲愁互致。这首《蝶恋花》的开篇,本便已是词人孤身站在梦中央的一次极通彻的返视:建构由主体回归了客体,视觉也便随之回归于感受。“罗幕轻寒”,足见驻足之地已不堪久立,而“燕子双飞去”,则有意无意透露出几分所求非一,却兼不可得的绝望来。在这样寒意微觉的秋夜里,梦境完成了静态的搭建,大晏也即毫不反顾地启动了明月的机括,让画面走入了时间。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斜光由夜而晓,无痕可寻,而分缕皆到。一个短促的顿拍之间,我们已不知时间这样和缓地滑掠过了多少夜晚:词的上片尚值初秋,烟萦露凝,一切情绪固脆弱,却宁静,连轻寒也是从罗幕之外透进来的;但走到下片,那个所谓的“昨夜”却已是西风愁起,木叶纷落的深秋了。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碧树凋零,附着其上的烟雾露水同样转瞬无痕,一如梦外的悲喜。在衰微而略见木然的通彻里,词人把目光沿着一条空荡的路送到了天涯。天涯,即无涯。远望本身,便是有期待而无焦点的,而在篇尾那个新生长出的期待里,晏殊最终引入了无方向的可能性,从而力保住了梦中世界的无规则永续。

“欲寄彩笺兼尺素,天长水阔知何处”。彩笺是诗,尺素是信,一个绮丽而向内,一个朴素而向外,俨然又是一对表里。只是这一次的梦境生出了自觉:兰与菊,是梦外之人的无心投射,而彩笺和尺素,则是梦里之人的著意血勇。然而它们最终都没有归所。一对留在了时间的另一面,另一对留在了可能性的另一面——这种空茫无著,因其糅合了造梦者时刻警觉的内省、搭建、驾驭、观照,而最终仍沦于不可知,如此,则更易令人绝望。

结空为色又俄空,如前所言,晏词所以动人,往往并不似旁人在痴在执,反而则正在其看得破:空中之语,息而不灭,大晏坐在一片虚空里,永恒而静穆地雕刻着新的空无,而这空无也便为了他,而有了词的形状。

站在传世的期许上讲,这样写法终究是吃亏的:人不会甘心去爱慕一位满怀悲观造物主,他们更会被具体的故事吸引。故而直至今日,大多数读者提及晏词依然只能说出俊爽、明快、圆融之类的定性印象,而无力触及其真的好处。他们以为是因晏词太过不动声色,故而难以引动他们去咀嚼,然实则这无力更可能是出于恐惧:人们面对一个巨大而冷静的控制者,总会本能地想拒绝被他催眠。

宋人笔记里,晏殊的小段子甚多,而我却独爱下面这段。

“晏丞相知南京,王琪、张亢为幕客,泛舟湖畔,以诸妓自随。晏公把柁,张、王操篙。琪南人,知行舟次第,至桥下,故使船触柱而横,厉声呼曰:晏梢使柁不正。”

——大晏后半生并不顺畅。南京这遭是他的第二次贬谪,而未来的第三次将最终把这位少年得意的丞相推向他长久以来双目直视的死亡。

然而只定格在那个瞬间,清风吹面的轻舟上,那个被王琪捉弄的晏殊或许真的拥有过片刻的弛懈。彼时他身侧尚是足信任,又能言诗、好欢谑的良朋,要应对的也只有一座拦路的小桥,更无平生悲喜,来日大难。

樽中绿醑意中人,花朝月夜长相见。这句他总挂在嘴边,却向来无法相信的希冀固然只能是希冀,但看着那个料峭的背影筋骨无声一松,纵任他终不转身,那也已是多么好的事。

DABAN RP主题是一个优秀的主题,极致后台体验,无插件,集成会员系统
白度搜_经验知识百科全书 » 此叶此花真可羡 | 说晏殊

0条评论

发表评论

提供最优质的资源集合

立即查看 了解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