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敢于说不的“柏林人”:漫谈切利比达克,纪念指挥家诞辰110周年

这个敢于说不的“柏林人”:漫谈切利比达克,纪念指挥家诞辰110周年,第1张

       原载《国家大剧院》2022年12月号

       切利比达克(Sergiu Celibidache)忽然来到人们面前,一共有两次。第一次是二战结束后,尚且十分年轻的他,临时替代富特文格勒掌舵柏林爱乐。

       一鸣惊人,红极一时,而后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通常,彗星式的人物消失了,就会一直消失下去。未料将近三十年后,他再次崛起,以超级强大,也是人们前所未见的个性演绎,登顶德国一流乐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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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惊呼这位巨匠的来临,其实很多意味着,他们早已忘了他作为划时代的才俊,第一次来时的样子。

       的确,回到20世纪70年代末的欧洲乐坛,设身处地来想,或许你也会好奇:除了遥远的传说之外,先前的切利比达克究竟留下了什么呢?他的隐遁,非己所愿,而之后的被遗忘,恰恰反映出指挥家憎恶的商业模式对于音乐家的裹挟。

       不投身其中,就无法得到“重要位置”,而缺乏这样的位置,就很快被公众遗忘。在大师纷纷凋落,艺术原则不受重视的当代,“成年人不讲对错”之类已成为堂而皇之的口号。可在二战结束后不久,乐迷和市场尚且尊重出色的音乐家,他们也在对于新模式的判断与权衡中,开始战后古典音乐演出的复苏时代,进而走向第二个黄金时期。

       切利比达克却向他不认同的东西,十分坚定地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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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自罗马尼亚的“柏林人”

       1912年,切利比达克生于罗马尼亚的罗曼。他出生在当地的名门,父亲是地方行政官员。少年时,由于同父亲有分歧,切利前往首都布加勒斯特。

       他从小学习钢琴,却并未准备以音乐为业,不想在布加勒斯特读大学期间,从广播中听了德国作曲家替森(Heinz Thiessen)的一首弦乐四重奏,很受触动。于是仿写了一首,将乐谱寄给了那位作曲家。之后他收到作曲家的电报:速来柏林。

       就这样,切利比达克开始了他在柏林的学习,音乐学和哲学。他接触到来自东方的思想,其中“禅”对他的影响极大。但也需要提醒人们,日后切利发展出相当深邃而特别的风格,听者往往将其追溯到他推崇禅宗思想的独特性。其实,当时的德国对于东方思想非常感兴趣。

       禅作为一种思维方式,所强调的无念与无为,相对于西方人更积极的介入,正是一种平衡。卡拉扬的指挥风格虽然通常被认为是站在切利的反面,但他也引用过当时欧洲人研究禅宗思想的著作来说明自己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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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山水的封面有时强化了人们的“禅意”联想

       由此可见,东方哲学是当时西方艺术家进行反思的途径,而非切利单独的发现。切利在柏林学了很多东西,而要说对他影响最深的内容,应该是观摩富特文格勒的指挥艺术,其次是音乐现象学。

       一位真正不断走向高处的艺术家的学习,最重要的部分往往也不在课堂上。观摩巨匠的成就,学习如何去观察,往往有更大的影响。本人日常访谈一些杰出的演奏家,对此感触极深。

       潜力深不见底的年轻人,在命运的指引下,进入文化繁荣鼎盛的环境。显然他会充分汲取,而后成为时代之子,也是环境之子。但这究竟是怎样一个时代?切利去往柏林的时候,德国的现实状况可谓危机四伏,文化方面,却正是其艺术巅峰。

       德国学派的指挥与演奏艺术,在19世纪收获累累硕果之后,此时正是进一步酝酿、去芜存菁的时期。如今我们常说的,黄金年代的指挥大师们,是那个时代的缔造者。

       很多乐迷未曾想到,眼下自己常将这些人视为老式的、带着19世纪遗风的演绎者,但其实他们继往开来的气魄,同现在的新派演绎相比,可谓云泥之别。这其中,富特文格勒与柏林爱乐的组合是最具代表性的。多年后,切利比达克依旧如此形容自己:“我不是德国人,我是柏林人。”而他的“柏林”,有一半就是富特文格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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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特文格勒是切利比达克一生的明灯

       一生楷模,富特文格勒

       切利看待富特文格勒的艺术和别人很不一样,而那,也是他唯一奉为圭臬的指挥风格。许多人认为,托斯卡尼尼与富特文格勒构成某种对照,前者代表了现代的、新派的、客观的诠释观点,后者代表了浪漫的、老派的、主观的指挥风格。

       两位大宗师在世时,人们的观点就是如此。换言之,富特文格勒当时已经被视为老派的人物。他被许多后辈同行奉为楷模、演绎理想,其实是20世纪下半叶,大约60年代以后的事。

       那样舒展的速度设定,丰厚的音色,细节中的自由度,当时音乐家与乐迷们,有人认为这太19世纪了,或是太自我了,应该更为节制,更多追寻作品的特质而非演绎者的自发性。有意思的是,前述观点是否眼熟?

       历史的轮回难以逃脱,怀疑富特文格勒之后大约过了70年,本真派越来越获得演绎某些曲目的主导地位,或至少是相当的话语权之时,现代乐队的能量本身就被怀疑是过于张扬、自我,导致忽视、歪曲作品原本的平衡效果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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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的五巨头同框,托斯卡尼尼(左二)与富特文格勒(右一)

       当人们对风格的细节做出狭窄的“定性”,就很容易进入这样的循环而不自知。此时,定性本身变得不重要,哪怕很多音乐家都在讲。而倘若,切利比达克对于富特文格勒的认识超出这样的循环,以及演绎者“个性强大/过度抽离”的钟摆效应,那么他又是如何看待富特文格勒?

       切利所关心的,从来不是富特文格勒表现古典作品是否气息太长,声音太重,而是细节究竟如何呈现的问题——谱面的内容投射到现实中,并非单纯奏出音符,符合力度与表情记号便可;甚至也不是发掘乐队的能量,或指挥通过色彩、力度层次的构思(深化思考文本标记)做出个性鲜明的处理,就能满足。

       切利比达克认为,作品的细节之呈现,有其理想形态,但这样的“理想”又非一成不变。它既取决于细节在原作中位置,有纵向与横向的种种关系决定;又取决于现场环境不可复制的独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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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现场”,包括场地的音响效果,声音的实际呈现,决定了速度、色彩等各种因素的考量;也包括演奏家的自发性,乐手们的主观意志,从来都是切利认为非常核心的内容,而非像人们误解的那样,他一味强加自己的特殊风格于乐队之上。当然,还有指挥家自身在现场的洞见与灵感。

       这一切,各自独立却又彼此相关联,而理想的指挥艺术,就是在音乐作品所特有的,动态呈现的过程中,将它们融合成为一个整体性的,最恰当的形态。

       在切利眼中,富特文格勒的指挥艺术,就是个体的因素表现精妙,融为一体,更加无可替代的理想形态。这是他想追求的东西,但他知道自己无法通过富特文格勒的方式得到,因为那位大师,完全地浑然天成。于是切利走向了一个日后人们因之将他视为故弄玄虚的方向,音乐现象学。

       因为他发现,需要先探究音乐的不同层面是如何被呈现,如何被人们所感知?而后再思考它们怎样获得理想状态的统合?这个过程,切利花了很长的时间来摸索。倘若将视线转回他冒起之初,指挥家在旷世好运面前,也身陷重重危机。然而他面对危机的方式本身,无疑就是更大的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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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的切利多次指挥替森的作品

       性格即命运,观念也是命运

       得到替森的电报这样的命运召唤,而去往柏林,切利很快就在音乐学院崭露头角,之后还在指挥比赛中得过奖。可作为新锐指挥家冒起,最要命的问题,就是他自己提到的:当时没什么机会长期接触乐队。

       40年代的柏林,已渐渐被盟军的轰炸所覆盖,常规性的乐队演出都备受挑战,遑论为新锐指挥家提供长时间站在乐队面前的机会?真正改变历史的大时代所造成的影响,是没有经历过的人无法想象的。

       美国不少大有希望的青年钢琴家在大萧条时代淹没,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人们没钱买票。切利比达克当时的情况更加恶劣,当他谈起自己是精神柏林人的时候,回忆过往:“现在,我脑中还留着轰炸时的弹片”。

       但无论如何,他在许多意外之后,临时接替富特文格勒指挥柏林爱乐,总是备受关注的状态。那时不比现在,虽然战时在德国的重要指挥家基本都被审查,可在柏林人才鼎盛的背景下,一个有才能而无经验的人走上柏林爱乐的指挥台?可不是让乐队开自动挡就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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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况且,战后的柏林爱乐几乎像演奏家们生活的城市一样百废待兴。有才华,有(超级)时运,有局限要弥补,这种情况下,一个擅于审时度势而追求成功的人,绝对应当知所进退,以判断形势为主,把握种种现实条件,化阻力为助力。

       以犹太人的身份,立刻来到德国寻找工作机会的索尔蒂,或者结束纳粹化审查之后,立刻同百代展开呕心沥血之合作的卡拉扬,都是这方面的代表。正是在战后资源匮乏,各方面多有不利的情况下,一旦获得制胜先机,就必须牢牢抓住,将其发挥到极限。

       诚然,卡拉扬的情况特殊一些,有莱格这样的天降福星。但毕竟要说特殊,谁又能特殊得过切利?柏林爱乐在富特文格勒身后没有选择他,很多人为之遗憾。但事实上,那样的选择有太多阻力,基本从来就是不可能的。这个超级好运对切利的意义在于,这使他从一个无名之辈,瞬间成为欧洲乐坛的焦点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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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隆广播交响乐团原本有望成为切利的下一个起点

       哪怕BPO的王座一时坐不上,选择还是有很多,一步一个脚印地走,执掌一流乐队指日可待。不用说,就切利在柏林的那番事业看来,走常规道路的话,他的势力范围不会仅限于一支名团。

       可是性格即命运,观念也是命运。此二者,都只会将切利引向坎坷之路。因为不会妥协的人,大多毁得很惨,可偏偏有些人就是不会。或者说,他以为自己已经妥协了不少,在别人看来却是宁折不弯。于是一切交给命运。

       切利回归主流视野,是从70年代开始。1972年,他接任斯图加特广播交响乐团的音乐总监,回到了德国的腹地,同一支风格出色,但技巧有局限的乐队展开长期合作。或者换一个说法,开始了一段卓有成效,又是“血泪横流”的乐队训练,彻底提地升了这个团体的水平。

       切利入主前后的斯图加特广播交响乐团,是完全不一样的。在德国的乐队干出成绩,自然受到关注,而人们首先专注的,依旧是最外露的部分,指挥家锤炼乐队音色的成就。当时有说法,斯图加特乐团快成了世界上拉威尔爱好者的朝圣之地。

       切利比达克指挥斯图加特广播交响乐团,演奏拉威尔《库普兰之墓》中的《小步舞曲》:

Le Tombeau de Couperin - MenuetSergiu Celibidache - Celibidache Edition - Debussy & Ravel这个敢于说不的“柏林人”:漫谈切利比达克,纪念指挥家诞辰110周年,第12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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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真的拒绝了很多东西

       后来,dg将切利在斯图加特时期的录音发行了不少唱片。音色细腻的法国作品固然醒目,德奥玄门正宗的勃拉姆斯交响曲,考验乐队能量与光彩的理查·施特劳斯,却可能是更让人目眩神迷的杰作。

       指挥家把握作品结构的端正,那种展开音乐时的高度投入,分明德奥学派正脉,在20世纪70年代的背景下,还显得传统。可当指挥家综合表现音响、层次、局部的自发与整体线条的凝聚时,我们所领略的,虽有诸多传统脉络可寻,却终归独树一帜。音响的明丽与通透,似乎迥异于德奥指挥学派常常追求的丰厚质感。

       可指挥家组织声部,在分明之中,又有一种多层次彼此交融的立体感,而非将声部做线性强化的那种技巧派的“条理分明”。他终归要将一切的细节都展现清楚,但这样一来,如何避免使演奏陷入横向流动的停滞化,节奏僵硬等等,又是明显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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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对切利来说,他并非逐一面对挑战,而是如前所述,始终对于不同因素的呈现,既做单独的剖析,又做浑然一体的思考。不管怎么强化细节清晰,又或是音响与分句表现对演绎传统的重构,指挥家都不会放弃那种浑然一体。

       斯图加特已是切利的大成时期,人们看到当时的他,发出喟叹:之前,这样的大师被藏到哪里去了?还真不止是听者,连皮亚蒂戈尔斯基这样的大提琴超级名宿,遇到潜龙时期的切利,也好奇这究竟是何方神圣?之前的他,主要辗转于意大利和北欧,此外有包括南美在内其它地方。

       指挥家在柏林仰视圭臬,而后在意大利的某次现场演出当中,忽然明白了各个局部融合于整体的现实体验。再后来,他在漂泊之路中渐渐将先前“顿悟”的内容深化揣摩,在种种不怎么样的乐队的现实中,将其反复磨炼。

       因为对于音乐细节的呈现如此看重,切利从根本上拒绝了唱片。这并不是从他风格最具挑战性的慕尼黑时期开始的,而是在切利爆红之初,他就整体性地对于录音持怀疑态度。总共,他只留下一张真正意义上的商业录音,同小提琴家韩黛尔(Ida Haendel)合作的勃拉姆斯《小提琴协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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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何音乐内容的呈现,都必然要在时间和空间的两个维度来铺展。细节的展开,泛音的效果与残响时间,这一切都要在演出的空间之内,做出具体判断,而后确定人们所听到的“速度”。人们说切利后期太慢,之前“倒是正常,没那么慢”,其实字面意义的速度,对他而言是相当次要的事。

       可一旦音乐的不同部分被机器捕捉,制成录音,围绕其“呈现”的种种,也会随之改变。泛音的损失不可避免,声部的明晰程度被遮掩,又或是被放大等等,原本理想的比例中,只有可用钟表计量的速度被原封保存下来。对此,切利比达克深恶痛绝,甚至敢于实践这样的厌恶。

       反感录音的不止他一人,富特文格勒也不喜欢,甚至唱片车载斗量的卡拉扬,有时听自己的录音成品,也会怀疑自己当时是不是喝醉了?然而,对一位进入录音史成熟阶段的指挥家来说,你可以喜欢,可以不喜欢,但就是不能拒绝录音。

       这是因为,灌录唱片早已成为古典音乐演出市场不可缺少的一环,到二战后,录音工业大发展的阶段,更成为这个市场最重要的推动力之一。对于指挥家,唱片合同就是身价,既造福他的乐团,又是他与乐队平衡的筹码。不用说,这也是人们认识他的主要方式,这样一来,他们才会期待听到他的现场。

       本人访谈一位女高音的时候,她坦言在事业的初期,经纪人给她找了些不适合她唱的角色,对嗓音有负担。“可你说,我当时能say no吗?”切利比达克却不仅是面对一两场演出或一两个职位,而是对于整个古典音乐演出与传播的体系,其中他无法认同的东西,坚定的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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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如他在排练的过程中,一以贯之地否定各种不当的效果,只留下最后他认同的那种,所以他的排练时间才那么长。要求那么长的时间,还不发行唱片(切利的录音基本都是乐队自己的存档),根本就是将一切现实层面自毁事业的行为都做了。

       但最终,切利比达克依然回来了,早年“柏林人”的戏剧性与细节塑造的干练,此时在对于音乐纵、横层面的无尽省思之中,将一切带回德国学派充满自发性,却朴素而注重于整体的传统。这样的传统,富特文格勒升华了它,从斯图加特走到慕尼黑时期的切利,则仿佛让我们看到传统所能“进化”出来的最终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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