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挥了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他挥了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作者：节节高

有时候真实比小说更加荒诞，因为虚构是在一定逻辑下进行的，而现实往往毫无逻辑可言。

—马克·吐温

八十年代，那时他刚刚三十几岁，是厂里推荐去北京上大学的第一人。毕竟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精英荟萃，让他大开了眼界，知道了天外有天 ，人外有人。同学们之间的情谊让他们不怎么顾忌，那些惊天的闻所未闻的传说，让他听得目瞪口呆，颠覆了他的三观和认知！那时候是双轨制，人家有权有势的爹开一张“条子”，多少万就到手了，民间称之为“官倒”。相比人家，他感觉自己的生活真是蝼蚁一般。

假期回来他和爱人聊起来，爱人让他少发这样的议论，人各有不同的命运，强求不得，咱们要知道自己的身份，没有那样的爹，只有靠自己的双手努力奋斗才能获得成功……

爱人这些正能量的话让他哑口无言，却又如鲠在喉。

他的爱人是位老师，他们二人也算是情投意合，对于那些她不喜欢的话题，他也就不吭声了。念她一人在家带孩子挺辛苦，不再“辩论”下去，可是越发觉得自己心中的苦闷无人倾诉。

唉！他常常感到压抑，好似心里压着一块石头，郁郁寡欢却无处宣泄，有时竟然觉得活着没有什么意思。

他们的女儿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不爱学习，背不过小九九，背着背着就呜呜呜哭起来，他看在眼里，怜爱之情袭上心头，说：闺女，不要哭，背不过咱就不背，我当年也背不过呢！

女儿瞬间笑成一朵花，和他嬉闹玩耍，调皮的时候和男孩子一样。

他看着女儿和爱人说：你就放心吧！她一旦开了窍，肯定是聪明孩子。有我的聪明基因，她只要努力就好。女儿拼命地点头，爱人却用白眼扫他。

思来想去他还是挺悲观的，即便这个工农兵大学毕业后，还是要回到原来的单位。

他的未来没有梦。

他的孩子……又能怎么样？

他溜达到厂里去找同事们聊天，大家都很亲热，在一起胡吹乱侃一气。他讲了一些京城见闻，他们都说是天方夜谭。一齐问他：你原来的抑郁毛病怎么样了？

说实在话，这些处在底层的工人，他有点看不起他们。他们像被蒙住眼睛的驴子，只是埋头苦干，眼睛里只有自己的那个饭碗，端住就行了。

他们从不关心外面的世界，他们都在说天塌下来有地接着哪！

他们的话，和任人欺侮的傻子的腔调何其相似。

曾经，他和他们讨论过死亡应该超凡脱俗一点的话题，他们都说他是不是精神有分裂症，说死亡这个话题真是晦气，应该再去医院看看。他知道他们在背后还嘀咕他“神经不正常”。他原来是有点神经衰弱，但哪里是什么抑郁症！他很受刺激，没有好气地回他们：你们才是神经病！

他们听不懂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甚至于还嘲笑他 “才去了几天啊？一股子京痞子味儿，挡不了还要回来与我们为伍。哈哈哈！” 说完他们一哄而散。

看着他们的背影他喃喃地说：这些愚昧的无可救药的人。

他心中郁结了一片阴云，没有人懂他，没有人知道他心里的苦楚。

那天，他在厂里转了一圈，不自觉地又走到烟囱附近。

他已经考察了很长时间，五十米高的烟囱，已经停了几天火，烟囱外壁上有可攀登的钢筋脚蹬，他居然蹬上了几蹬。他知道世界上有我们人类眼睛看不见的“暗物质”，他感觉到它在加持他，没有用多少力气一会儿就爬上了烟囱的顶端。喔喔喔！！！他站在了上面，俯瞰了一下厂区，没有人在走动。天空上面风吹着云彩，好像触手可及。突然发现街对面楼上有人在看着他，他嘟囔了一句：真窝气！让人看见了，原打算人不知鬼不觉呢。

他环视了四周，想起了徐志摩再别康桥的诗：我挥了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他转头跳进了烟囱里，他很温暖的往下坠，最后沉睡在滚烫的灰烬里……

他的灵魂出窍了，飘浮在空中，没有痛苦，像是在寻找归宿。

到底最终还是让对面楼上的那个人打电话告知了厂里，安全科以为是恶作剧，开天大的玩笑，可是那个人气急败坏语无伦次的声音又不像是玩笑话，厂里开始查找到底是哪个部门的人不在。

第二天，先打开烟囱底层灰烬门，让一个愿意喝酒的人喝上一瓶白酒，让他把那个已经被热灰烘焙透的尸体弄出来。那个喝了酒的冒失鬼，把他的胳膊腿全都拽了下来，也不怪他，他已经熟透啦！旁边有人惊悚失色的喊道：果然是他！啧啧！他的抑郁症害了他！昨天上午还在和我们一起谈笑风生啊。

有人唏嘘不已，有人掩鼻做呕吐状…

后来还真有人东施效颦，步了他的后尘。

真不喜欢有样学样，你好歹换个别样，他大概以为这样死就是挺超凡脱俗的，他想。不过这个人和他不一样，这个人是真正的神经错乱精神病，这个人也绝不会在烟囱上面听听风看看云背背诗，他媳妇刚刚生下孩子，他去医院送饭回来听说了他的事，几天后就……

他托梦给安全科：你们是否在烟囱的顶端安装上一个篦子？

安全科一帮孙子也没有当一回事儿！

多年以后，那一片厂区，还有那座五十米高的烟囱，通通拆除变为瓦砾，清除干净后，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间距有花园的楼房。

买卖楼房远高于工厂产品的价值。

那些眼睛盯着饭碗的人，他们的工厂宣布破产，他们也失业了，饭碗也没了……

没有人记得烟囱底下灰烬里的两具被烘焙透的尸体的骇人故事，即使知道也应该忽略不计了吧。

作者简介：高志美，喜欢看书、写字、旅游，拍照片，微信号：节节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