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没有青春期（八）
谨以此文，献给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及七十年代初出生于农村、八十年代读初中的同龄人。
红鲤和刘蓝紧紧拉着手、肩并肩快步走出东大门后左转，向北走了五六步，到了水库南岸。
此刻的她俩，太需要这个空旷且有水的地方透透气了。
夜幕已降临。整个水库都被笼罩在茫茫夜色之中，听不到水声，因为水面已经结冰。岸边的一棵棵树和疏落的电线杆，像是这垂落的黑色天幕上的画，单调且萧索。东岸附近那个面粉厂的位置，有几盏无精打采的灯光，恹恹欲睡。
岸上的风，比校园里的风更大更猛。它从远处狂啸而来，肆无忌惮地横扫阻挡它行程的一切。岸上的小树，似乎要被它连根拔起，一丛丛枯草被它蹂躏得前俯后仰、欲哭无泪。
这两个十六岁的孩子！就这样傻傻地站在岸上。
岸堤并不陡，是用石块砌成的。以前她俩曾经多次到这里来，她们会从岸上小心翼翼往下走，在坝堤中间找一处相对平坦的地方坐下来，随心所欲说会话。不过那是在秋天和初冬的晚自习前。在这深冬的晚上，如果不是心里憋屈，她俩才不会出来找挨冻呢！
她俩在岸上静静地站着，黑黑的河面阴森森的。红鲤环顾四周，没有一个人，静的可怕。她俩冻得直打哆嗦。
“岸上这么冷！红鲤，咱俩从这下去，在坝堤中间找个地方坐一坐吧！天这么黑，离岸太远了心里有点害怕。”
“嗯！”
她俩双臂抱在胸前，肩膀靠着肩膀，双手深深插在棉袄的袖筒里，都不说话，就那么呆呆地望着眼前那深黑的冰面。
一阵又一阵风猛扑过来。
她俩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了。
“刘蓝，晚自习已经开始了，我们不在教室，老师和同学会不会到处找我俩？”红鲤的上下牙齿咯咯地打架。
红鲤和刘蓝从没逃过课，这是第一次没请假就外出。
“找我俩？谁找我俩？老师和同学们都忙得很。除了班主任，没有人会关心我们在不在教室。再说了，今天下午我听班长说，咱班主任中午去城里有事了，得明天才能回来。班主任不在学校，还有谁会找我们呢？”
噢！难怪下午在办公室自始至终都没听见班主任的声音。班主任也在那里办公，如果班主任在场，那情形会怎么样呢？是火上浇油、雪上加霜？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样不请假就出来不好，咱一向都是遵守纪律的，还是回去吧！学习要紧。”红鲤心里很不踏实。
刘蓝低着头，没有说话。
“刘蓝，还有几个月就中考了，这次咱俩名次都下降了，咱得好好找原因，得努力往前赶。这次的事，让我长记性了，以后坚决不打听名次和分数了。明天王峰来学校，你千万不要提及今天发生的事。”
“好吧！红鲤，咱这就回教室，学习才是最重要的。今天的事，我不会和任何人提及，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王峰那里，既然你嘱咐了，我不会告诉他。”
刘蓝和红鲤起身，俩人用手快速拂扫了几下臀部，以免有尘土和枯草站在裤子上。腿和脚已经麻木僵硬，一点不听使唤，好像不是自己的。她俩互相搀扶着，一步步向岸上挪动，向学校东大门走去，向教室走去。
她俩一边走，一边低语。
“红鲤，今天这事真让人捉摸不透，徐伟老师平时对我们有说有笑的，今天竟然这个样，她竟然说我们不可理喻，她才几天不当学生？唉！”
“也许，她今天心情不怎么样吧？”
“红鲤，真有你的！你挨了她一顿批，竟然还为她说话，我看她平时的好脾气是装的，今天终于现原形了。还有贾校长，今天也极不正常。他虽然平时端着官架子，但，他不至于说出'混帐、滚’这些字词。红鲤，你仔细想一想，他给我们开大会发过火，但他说过粗话吗？他给我们代地理课两个月，班上男生有调皮捣蛋惹他生气的，也有考试考得极差的，他骂过他们吗？他今天也太反常了！”
“刘蓝，也许今天恰巧贾校长的心情很差吧？”
“哈！红鲤，你不会是高烧把大脑烧糊涂了吧？你怎么总是在给她俩找借口？”
黑暗中，刘蓝伸出手摸了一下红鲤的额头。
“我猜的。”红鲤苦笑。
其实，红鲤哪里猜得到呢？她只是不屑于考虑那么多、随口说说罢了。
还真让红鲤随口说中了。徐伟老师的心情很不好，贾校长的心情更不好。
红鲤拉拽着刘蓝离开教师办公室后，贾校长紧接着也往外走，走出门口时他狠狠地摔了办公室的门，好像他和那扇门有仇似的。
其他老师吓得大气不敢出，紧跟其后悄悄然离开了。
贾校长摔门离开办公室后，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去伙房买饭，而是拖着沉重的双腿木然地走向自己宿舍。
一脸疲惫的他无力地关上门，走到自己床前的脸盆架前站定，望着架子上方的镜子中的自己发呆。
办公室里只剩下徐伟坐在那里。
两天来，徐伟心情非常痛苦非常郁闷，这痛苦郁闷却不能与任何人诉说，这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
三天前的晚上，谈了一年的男朋友郑植无缘无故向她提出了分手！态度很坚决。
徐伟问郑植分手的原因，郑植不说。她继续追问，郑植说家里人不同意。
家里人不同意？这不是开玩笑？半年前郑植就带她回家见过父母了，两个老人满脸都是笑。半年来，每逢周末和节假日，郑植就用自行车带她回家里吃饭。她非得要去问问郑植父母为什么不同意，既然不同意为什么不早说。郑植竭力阻止徐伟见自己的父母。
无奈之下郑植和徐伟说出了真相：有人和他透露徐伟在初中时就和同学谈过恋爱。
她一下子就愣住了！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她初中偷偷摸摸谈恋爱的事还是被郑植知道了。
她苦苦哀求，他不为所动。
三天来，她晚上偷偷哭过多次，白天还得装作若无其事上班。每当想起郑植提分手的荒唐的理由，她就不由得冷笑。她很讨厌初中那个男同学，她更讨厌初中那个自己！
当红鲤过来打听王峰的分数时，她脑海里正在回放郑植说分手理由时恶心的表情，心里那股被羞辱后的怒火顿时升起。
唉！竟然迁怒于无辜的红鲤了！红鲤不就是给男同学打听一下分数吗？
贾校长站在脸盆架前，呆呆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那个严肃的、威风的、老师和学生都望而生畏的校长的形象怎么不见了？
在办公室批评红鲤、教训刘蓝耍尽了威风的他一点也神气不起来，倒像斗鸡中战败了的公鸡那样垂头丧气。
他愣愣地站在那里，竟然忘了自己要干什么。他家离学校20里，所以平时在学校住，只有周末才回家。她那在初三二班上学的女儿贾臻住在他隔壁。他是副校长，给女儿安排一间单人宿舍。
早上发生的事，整整困扰他一天了，一想起来胸口就闷就疼，好像压上了一块巨石。一块巨石压在胸口也仅仅是沉闷和疼痛而已，可他还有另一种强烈的感觉：自己灰头土脸很没面子。所以他回到宿舍一直在看镜子中的自己。
早晨，趁女儿贾臻去伙房买饭的功夫，他像小偷一样提心吊胆、手忙脚乱翻看了她的书包。因为最近他发觉女儿不太正常，多次窥见她和刘蓝在角落里神神秘秘嘀咕什么。
凭直觉，他感觉有一个男生看上了自己漂亮的宝贝女儿，并且对女儿展开了热烈地追求，这让女儿有了自己的小秘密。孩子到了这个年龄都这样，谁没从这个时候经历过呢？自己这个年龄，在村子里看电影时就趁黑趁乱摸女同学的手，那是二十年以前的事了！
在书包的一本课外书里，他终于看见了他意料之中的东西——两张揉搓得皱巴巴的纸条！
“贾臻，上课时不要再回头盯着我看了，算我求你了！全班同学都在看着你呢！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同学友谊，绝不是说说笑笑这么简单就建立的。你可能不怕别人说，但我怕。你的热情，我真受不了。”
纸条没有署名。一定是同班同学写的。
哪一个狂妄自大的东西这么不识抬举？我的宝贝女儿到了青春期，对他有好感、主动接近他，他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到了这个年龄还这么木讷，这么不会说话，估计长大了娶个媳妇都成问题！
贾校长愤愤地想。
他又羞又恼。双手颤抖着把另一张纸条在出汗的手心里摊开。
“贾臻同学，以后不要再找刘蓝给我传信了，这样刘蓝会误会我和你不仅仅是同学。我和你不一样，你的校长爸爸把你的户口带成非农业户口了，初中毕业后，你可以直接进供销社、纺织厂、麻纺厂，所以你可以不学习；而我的父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我必须学习，我除了学习没有出路。贾臻，你说以后要嫁我，你太优秀了，我配不上你，别继续打搅我了。如果你再这样打扰我，我只好把你给我的纸条交给班主任了。你的同学：陈军。”
这是初三一班的那个班长陈军。
这个一班的班长，竟然这么不知好歹！最后那两句话，不是明摆着扇我女儿的脸吗？岂止是扇我女儿的脸？简直是扇我这个校长的脸！配不上？这个社会还有不想高攀的？所有口口声声说“自己配不上对方”的，都是“对方配不上自己”的幌子！竟然说我女儿打搅他？竟然威胁她要让班主任知道？班主任知道了又怎么样？最后挨批的还是你！不知天高地厚！
贾校长的心颤抖着，手颤抖着，他一边看一边心疼正处于青春期的心灵受伤的女儿！
他匆匆看完，在女儿回来之前原封不动地放好，以免女儿发现后又哭又闹。
他的心，在其他教师和学生面前，坚硬如石，在女儿面前，软得像一块大豆腐。
唉！
女儿回来后，他装作若无其事地和她说笑。
但他心里憋着一肚子气！这肚子气憋了一天无处发泄。
徐伟训斥红鲤的那番话，恰好被他听见了，也终于让他逮到了一个发泄、出气的机会。
就这样，无辜的红鲤和刘蓝成了他的出气筒。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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