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面

上世纪八十年代前，农村的小麦不但产量低，就是分到户里要加工成面粉，也要花费不少的周折与精力，是件让人十分费神的事。

那时面粉加工厂只县城有，乡下找不到。我们换面远到衡水、景县，近到阜城、武邑，每次都要起个大五更，顺利了当天打来回，不顺利了宿在外面是常事。那年风调雨顺，小麦丰收，我们队的社员每人分了近百斤，喜得家家急着换面改善生活。这天天不亮，母亲就催我起来吃了早饭，然后在自行车的车兜里包了几个玉米饼，就驮上小麦和丙三、义顺几个伙伴摸黑向阜城面粉厂赶去。

当年的阜城面粉厂座落在旧县城南街路西。等我们进了城，抬头一看，好家伙，那等待换面的人们早已黑压压排成长队，象条又粗又弯的长蛇，淋淋拉拉排出四五百米远，其中还有不少装得满满的大车也混在里面。那些排在最前面的，个个睡眼惺忪，蓬头垢面，身上披着麻袋和口袋片，口里打着哈欠，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已经在此过了夜的客官。

八点左右，面粉厂铁门吱呀打开，长蛇开始蠕动。象个蜗牛，慢慢向前爬行，半天前进一步，让人等得心急。从早晨直等到傍晚，眼看要挨到我们了，大铁门突然咣地一声又关闭起来。只懊悔地我们搓手跺脚，恨自己只晚来了这一小步，就落得在此打宿过夜。无奈之下，我们只好就近找了一家茶馆，掏出中午啃剩下的干粮，每人花了两毛钱加工费，让茶馆里锉锉墩墩、胸前挂着蓝围裙、脑后梳个大抓髻的老板娘,咣咣地敲着大铁勺,给我们做了一顿烩干粮。然后便身铺口袋片，头倚麦子袋，绻曲着身子，数着天上的星星，忍着深夜的寒气和蚊虫的叮咬，在露天地里苦挨了一夜，第二天才把面换完。

换面如此困难，有时就逼得人们四处托关系走后门。当时我们村有个老乡在阜城县委办公室任负责人，村里就有人专门为换面找他批条子。但那时人们脸皮都薄，没有要紧的事情和特殊情况，谁也不好意思去麻烦人家。村里有个叫月姐的姑娘嫁到衡水东门口，那里有个小钢磨，专门加工小麦，人们就经常往返一百七八十里路投奔月姐去帮忙。有一年进了腊月门，附近各县的面粉厂都十分吃紧，我就伙同秃子行儿、晃荡友儿、大肚子征(都是绰号)一起去衡水找月姐。有月姐帮忙果然面就换的顺利。等换完面大家心里一高兴，便跑到老桥东的衡水老礼堂去撒了一顿欢。老礼堂坐北朝南，里面非常宽大，舞台铺着木地板，挂着猩红绒幔帐，十分庄严肃穆。舞台的角落里戳着一根挑幕杆，晃荡友儿就晃荡着大脑袋跳上去，抓起挑幕杆，叮咣叮咣的耍把了一阵子。因为这是我们平生第一次走进这如此气派和豪华的礼堂，个个兴奋的不得了。

好事多磨。回来的路上，一出衡水城老天爷就开始变脸，直到武邑，脸越阴越沉，幸好没有发作。可刚过武邑城，它就忍不住了，便哗地飘下雪叶来。那漫天的白雪伴着嗖嗖地东北风，满世界搅得纷纷扬扬。由于我们人走戗风，只呛的喘不开气，睁不开眼睛，脚下的车子越蹬越吃力。没办法，我们只好推一阵子骑一阵子，一步一滑地艰难前行，不亚于当年红军过雪山。从武邑到家这四十多华里的路程，让我们足足走了半天的功夫，直到掌灯时才赶到家中。庆幸的是赶了场零星小雪，假若遇场大雪或暴雪，那还不被捂到雪地里！

换面难的现象一直持续到八十年代末，等各乡有了面粉加工厂，这一难题才得到缓解。这期间人们为换面起五更睡半夜，托门子找关系，费的那些气力和精力实在难以言表，回想起来就像做了一场痛苦的梦。

在京剧行里有四大名旦和四小名旦。在当时社会上曾盛传四大吃香和四小吃香。这四大吃香是:听诊器、方向盘、计划局、售货员。这四小吃香则是食品公司卖肉的、国营饭店掂勺的、电影院里把门的、面粉厂里过磅的。不提在那就医难、乘车难、找工作难和物资商品供应难的年代里，这四大吃香行业的人们可占尽好的风头，单说能入了四小吃香行的也有说不尽的好处沾不完的光。那时生猪供应紧张，人们又爱吃肥肉，都盼能买称心的。所以，卖肉师傅手中那把刀就成了吃香的物件。再说当时又不允许私人搞餐饮业，全武邑县城就东南西北四个国营饭店，逢集或到了饭时，光排队买焖饼的就人山人海,没有熟人加个塞,排队没耐心的就会急坏。假如能和掂勺的师傅搭上话儿，就可绕开人群，直接奔后厨去买。至于电影队里把门的，收票时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熟人一点头就让过关。说起面粉厂过磅的，那更是了不起的人物，走到哪里都是师傅长师傅短，又倒水又递烟地让人们敬着巴结着，因为换面太难了，能攀上他们的，换面不用排队，莫大好事一件。

说出来不怕大家笑话，当时我就沾过这方面的光。七三年至七六年，我正在县电影队当放映员，每次在礼堂和露天影院放电影，遇到面粉厂过磅的师傅们，就常为他们开绿灯，收个点头票。为此，我去面粉厂换面时，他们也不会让我去排队。这消息很快传回到村里，聪明的乡亲们换面如遇到困难时，就主动到电影队找我去帮忙，今天帮了明天帮，帮着帮着就成了乡亲们眼中的大能人。那年月，在憨厚朴实的乡亲们眼里，能托上人换回面来就算走了一次最大的后门了。像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都会记得，那时在机关和单位上班的，多数人的宿办室里都会常存放着成摞的麦口袋，是帮乡亲们换面积存的。别看麻烦，却也成了我们同家乡父老增进友谊，培养感情的纽带与桥梁。更能使我们不忘乡愁，贴紧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