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未来学校？

我们谈未来学校，首先要理解“未来”的含义。

这里的“未来”绝不是指“若干年以后将要发生什么”的物理时间概念，也不是某一个物理空间概念，比如一个等待到达的地方，或埋在地下的宝藏。它是一个特征性概念，是一个时代特征的表征，我这么概括“未来”的哲学含义：

首先，它所体现的是一种过程哲学：一切时代都处于过程中，都处于变化中。中国的《礼记·大学》所讲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孔子所讲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都是关于变化。没有什么时代是永恒的，没有任何事情是永恒的。

第二，它是一个互动、参与概念。事物是在相互联系、相互作用中变化的，人类社会中正在到来和即将到来的一切不是自然等来的，而是人参与其中，主动创造出来的。有怎样关于未来的想象，就可能有怎样的未来。如果我们所培养的人没有一种想象和创造未来的能力，我们就只能依附于别人创造的未来。

第三，未来是一种绵延的概念，未来并不与现在割裂，恰恰相反，它内在于现在之中，同时，现在也是过去的延续，现在、未来也存在于过去之中，过去、现在与未来“绵延”相继，永远体现为活生生的现在。所以过去、现在和未来融为一体。正如著名哲学家怀特海所讲，“现在是过去和未来的会客厅”。

总之，“未来”表征即将到来的新事物及其特征，表征事物的发展趋势。一个未来学校，它也是体现时代特征和社会发展趋势的学校。

我给未来学校下了一个定义：所谓未来学校，即信息文明学校，它对应的就是“农耕文明学校”和“工业文明学校”。我们要想理解未来学的含义，就必须要理解信息文明学校的本质内涵。

农耕文明学校和工业文明学校有什么特征呢？农耕文明学校最主要的特征就是温情脉脉，无论是柏拉图的学园，还是孔子的杏坛，还是中国在隋唐期间兴起的书院，都属于农耕文明学校，它们体现了古代的智慧，原始的智慧，同有很多宝贵的东西，比如儒家的智慧传统是取之不竭的财富。另一方面，古代的农耕文明学校还具有很强的专制特性。今天的应试教育依然有很强的古代教育色彩，指的就是古代等级社会中的专制特性。

工业文明学校的基本特征和大工业生产联系，国际化、规模化、划一性、生产性，千人学校、万人学校、百人班级、千校一面等等，都和工业文明的生产特性联系。背后的理念就是学校即工厂，教育即生产。工业文明学校体现了科技进一步的特性，也具有变化性，但它的控制本性和农业文明学校中的专制教育有一定连续性。

而我们的应试教育体制，之所以迟迟难以改变，是因为中国有6000年的农耕文明，3000年以上的宗法等级制传统，它们和工业化时期的控制结合在一起，就构成了今天应试教育基本的价值基础，我把它概括为一种封建主义+资本主义，或者一种等级文化和市场功利文化相结合的文化。应试教育是阻碍中国迈向现代化，迈向民主文明的最主要障碍。

什么叫信息文明学校？就是和信息时代、信息文明相适应的学校。它最根本的特征有三点：人性化，创新化，国际化。

第一，人性化。即是从批量生产走向大众定制。马云曾说，在今天的信息文明时代，一个造西装的厂子，能够造接受1万件西装订单不算本领，能够接受一件西装的订单才算本领。同理，今天的学校，给500个人创造整齐划一的课程不算本领，给每一个学生定制适合他的课程，才算本领。

欧盟的核心素养框架曾一句话概括信息文明学校、未来学校的特征：“教育必须是人性中心的、民主的，其宗旨在于实现每一个体的人的人性繁盛。”人性繁盛（Human Floration）是柏拉图提的概念，在今天的信息文明时代，让每一个人的人性得以繁胜，让每一个人创造潜能得以释放，才是它的根本特征。

第二，创新化。如果我们用姓氏来表达时代特征，那么今天的信息文明时代姓创，创新、创业、创造，大众创新、万众创业、首创精神等等，是这个时代的根本特征。这个时代还有一个思想市场——如果一个国家没有发育出一个思想市场，这个国家不可能真正进入信息文明时代；如果学校不把学生的创造人格、创造能力、创造性思维作为最根本的教育目标，它不可能培养出信息时代个人发展和社会发展所需要的新人格。

第三，国际化。一个全球化时代，不同民族、种族，不同宗教信仰、文化，不同肤色、爱好的人会聚集在一起，共同制造产品，共同创业。比如，我们的电脑是由好几个国家的零部件组合起来的。所以，今天特别注重全球交往，和你交往的人，没有义务喜欢你，你要学会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学会调整自己的情绪，和各种不同爱好的人一起合作。全球化时代也是差异化、多样化（Diversity）日益增加的时代。

100年前，中国著名的学者梁漱溟，他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这本书中表达：只有世界的才是民族的。无论多么强调中国特色，无论多么强调中国文化的独特性，如果失去了一种国际的、共同的视野和标准，即所谓的东海西海心理相同，一切民族化很可能是狭隘的，面临着让中国重新走向封闭的危险。

经济全球化、文化多元化、交往信息化、全球人相濡以沫的工作、生活于一体，学校教育必须将全球意识、国际事业、和平文化、尊重人格置于核心。所以，基于教育人性化、创新化和国际化等“信息文明学校”理念重建我国学校教育，实现我国学校教育目标、课程、教学、评价和管理的根本转型，是摆在我国教育者和全社会迫在眉睫的紧迫任务。

什么是深度学习？

在未来学校，在面向未来的教育的构想中，我们的孩子该如何去学习？我把适应未来学校或者未来信息文明社会特点和需求的学习方式概括为四个字：深度学习。

深度学习，是20世纪末，特别是21世纪人类进入信息时代以后，全球范围内普遍提倡的一种学习方式。我对深度学习的基本理解就是：它是和信息时代相适应的一种新的学习哲学，绝不是一种具体的学习方式。

我认为，所谓深度学习，英文叫Deeper Learning，是比较级，没有最深，只有更深。它泛指一切以解决复杂问题为途径、以产生学生自己的理解为目的的学习取向。其主要特征是，学习者能够将在一个情境中所学习的知识和发展的理解，广泛运用于不可预测的新情境中。深度学习，其实就是可迁移的学习，理解性学习。

我们必须意识到一点，阻碍我国学生走向深度学习的主要障碍就是应试教育。因为应试教育以控制、以考试、以功利追求为特点，以试卷把事实性的知识给考出来为特点，我们考试完之后就忘掉了，这种浅层学习是应试教育灌输教育观、储蓄教育观、专制教育观必然带来的结果。所以，我们要真正走向信息时代的未来学习，必须要去根本地改变应试教育制度。

深度学习坚守四个基本理念，也是本次2022年义务教育阶段课程方案和16个领域的课程标准积极倡导的一种学习理念：做中学、用中学、创中学、合作中学。

做中学：只有改变了世界，才能够理解世界，先去操作，才可能有认识。

用中学：只有在使用知识的时候，才可能理解知识，这就叫用中学（Learning By Using）。

创中学：和创客联系在一起的，学习的过程即创造的过程。无创造，没有把脑子里的观念变成一个外部产品，让观念有表现的机会，不可能有真正意义的学习。

合作中学：情境、问题太复杂，靠一个人单打独斗不可能解决问题，所以必须和别人共同思考、一起讨论、共同审议。这种思维叫做协作式思维（Collaborative Thinking）。通过合作学习的东西，是信息时代的教育试图培养的根本核心素养之一——非认知核心素养。它包括对自我和对他人的理解认识能力。

怎样进行深度学习？

柏拉图说过，一个奴隶不可能培养出自由民。各位老师，要想让学生进行深度学习，老师必须先学会深度学习，把自己的教学变成深度教学，才可能指导学生深度学习；老师必须是创作者，才可能培养有创造能力的人；老师必须拥有核心素养，才能培养有核心素养的人。

哈佛大学一个比较年轻的教授Jal Mehta，在2016年出版了一本新书叫《走向深度学习：重构美国的高中》。他曾经是美国研究深度学习的主要代表人之一，他曾经指出过“深度学习的10条死路”，不去避免这些危险，深度学习不可能真正实施：

1. 如果你本人未经历过深度或有力学习，你将失败；

2.如果你不愿意重新想象学校教育的“结构”，你将失败——如果你继续维持着应试教育的体制，你将失败；

3.如果你不愿意尊重学生的现在、只去准备其将来，你将失败；

4.如果你不给学生选择的机会，你将失败。

5.如果你不践行“少而精”（less is more），你将失败；

6.如果你不愿意承认你不知道问题的答案，你将失败——每一个老师要意识到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不知具有重要的发展价值；

7.如果你不把失败正常化并创造机会修正和改进，你将失败——真理是存在于错误当中的，如果教学当中存在一个真理的大厦，它一定是由错误的楼梯所搭建起来的；

8.如果你不帮助学生感受到他们隶属于你的班级或你的学科，你将失败；

9.如果你不愿意让世界失去平衡，你将失败；

10.如果你未意识到创造深度学习是一种“反主流文化”的事业，你将失败——反主流文化的事业在中国来讲，就是反对应式教育这种机械的灌输的教育文化。

那么，我们该如何走向深度学习？我提出一个观点：深度学习是个普遍的学习哲学，项目学习（Project Based Learning）是走向深度学习的基本方式之一。深度学习有300年以上的历史，起起伏伏，在今天信息时代重新变成了学校教育中广泛提倡的学习，原因就在于项目学习可以成为深度学习的一种方式。

我的好朋友，中央电视台的著名导演朱春光，曾经亲自拍了一个故事：德国幼儿园的孩子如何去做项目学习。有一批幼儿园的孩子，学期刚开始，他们就在讨论本学期要需要探索什么问题，并开展一种民主选举，每个人说出自己的理由，最后通过投票决定拍电影，孩子自己做，老师去指导，完全是根据孩子的兴趣来展开的。

孩子们不会太多文字和书写，就用图片编故事；大家都喜欢童话，所以就编了一个优美的童话故事；写完了，要拍摄，就开始学习拍摄怎么拍——孩子们在老师的帮助下，到一些机构中学习拍摄；拍电影还需要道具，孩子们就亲自制作道具；需要服装，孩子们就去制作服装，每个人有一个自己的角色，都穿上不同服装来拍电影；都准备好了，要拍摄各个场景，就在幼儿园里外，社区中，森林中等等场景完成。

其中有一个场景，孩子们说必须要用一辆真实的救护车。老师们就给医院去打电话，“我们的孩子在拍电影，现在需要一部救护车，你们能不能协助一下？”有两种情况下是可能的：第一个，当救护车在等待维修的时候。第二个，周末的时候病人少一点，医院空闲一点。结果，在一个周末，医院工作人员把救护车推到了幼儿园的门口，孩子们就兴高采烈地借助救护车把这个场景完成。

拍完以后就开始学习剪辑。全部完成后，孩子们找到老师：“电影拍完了，我们一定要在电影院放，怎么办？”老师又给电影院打电话。有的电影院白天没人看，最后决定利用这样的电影院。所有孩子给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姥爷叫上，并给提供过帮助的人发邀请；老师帮忙批发爆米花，分成一包一包的。电影从有起意，有创意，写剧本，到拍摄、剪辑、放映……这就是德国幼儿园的孩子做项目学习的例子。每一个孩子都是一个知识的创造者，一定不要小看孩子的知识创造能力。

那么，究竟什么是项目学习？就是把学科知识与真实生活情境有机联系起来，生成开放性的问题或主题，学生围绕问题或主题从事充满热情且目的明确的系列探究活动，形成观念物化的产品，发展批判性思维、创造性思维、协作性思维等高阶思维能力，直面问题、解决问题的人生态度和进取精神，以及对他人、社会和环境负责的责任意识。

在今天的核心素养时代，要真正开展好项目学习，必须要具有4个要素：

第一，选择对孩子有意义的项目主题，也就是生成性主题。一定是源自孩子生活的，对孩子有意义的。

第二，一定要确立好以核心素养或者概念性理解为核心的目标。我把它概括为“新三维目标”——第一是大观念，通过这个项目要形成怎样的大观念，也就是强而有力、少而重要的概念性理解；第二是新能力，也就是要培养孩子在真实情境当中解决问题的能力；第三是新知识，观念需要知识支撑，所以需要和观念建立了内在联系的活的知识。

第三，要设计项目产品。和主题相适应的，最好地体现孩子的概念性理解的产品是什么？就是它背后的概念性理解，或者核心素养的外部表现。也就是所谓的真实表现性任务。

第四，把长的、大的真实性表现任务，变成系列的、探究的子任务，并和活动联系。即系列项目活动和子任务一个一个地开展，最终累积成项目产品。就好像德国幼儿园的孩子，他必须编剧本，制造服装和道具拍摄，这都是一个个项目活动和子任务，最终合成了一个项目产品——一个公开放映的电影。

我们有了这些设计要素后，就能把项目学习开展好。注意，项目学习如果缺乏概念与理解，缺乏核心素养目标，它很可能会变成浅层学习。

老师们从事概念项目学习的时候，必须确立几条标准：

1. 是否有真实而有意义的问题
2. 是否植根真实情境
3. 是否基于学科“大观念”并与学科知识有内在联系
4. 是否运用类似专家的学科实践
5. 是否儿童或学生的真实研究
6. 是否形成观念物化产品

符合这6个标准的，就是走向今天核心素养时代深度学习的项目学习。

让我们在深度学习中设计并创造新的自我！

来源 |来自作者2022年「第九届中国教育创新年会」主论坛主题发言

作者 | 张华（教育部基础教育课程教材工作委员会委员，杭州师大教育科学研究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