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渡船(刘益善),第1张

刘益善

汉口四官殿船码头,沿着长江筑有一道土堤,土堤边趴着一座窝棚式的小屋。小屋的墙是烂砖块破石头砌成的,屋顶盖的是茅草旧瓦,还有毡席,毡席上压着石头。别看这屋建筑材料用的是废品,但那墙那屋顶看上去蛮顺眼的,哪块砖哪块石头砌在一起正好,哪几块瓦与哪一抱茅草盖住屋顶正合适,毡席是屋顶漏雨时压上去的。

和爷的小屋在四官殿渡口有些年了。和爷大名陈永和,那年荡着一只木船,船上载着和婶与只有一岁的儿子,沿长江顺流而下,晚上在四官殿渡口泊船过夜。当夜有一客商要从汉口过江到武昌,找不到其他渡船,找到了和爷。和爷见那客商急,便送那客商渡过长江到武昌。客商感激,给了和爷一块银圆,叫和爷不用找钱。

和爷觉得这事可以做,就在四官殿渡口边停下,不再往下游走了。和爷送来往客人渡江,用的是他的小木船,在四官殿码头边当了摆渡人。和爷这一摆就摆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和爷靠在风浪中的一双桨,在汉口立住脚,还送儿子上了学。儿子后来随他的老师走了,说是去了广州,去做那要改变国家的大事。

和爷原本是汉口上游一个地方的打鱼人,那天晚上打鱼回家时,听到儿子在哭妻子在喊。和爷扔下渔网和鱼篓,冲进屋去,见是渔霸关西把妻子压在床上正欲施暴,一名随从给关西帮忙,摁住妻子的双腿。和爷个子高大,江河风浪练出了如塔的身板。和爷一个箭步上前,拎起压在妻子身上的关西,朝门外一摔,然后赶到门外,飞起一脚,把关西踢得飞了起来。和爷再进屋,拎起一把鱼叉出门,只是关西带着狗腿子随从已跑得很远了。

和爷的妻子相貌端正,有几分姿色,正怀着他们的第二个孩子。这关西是个畜生,渔村女人都遭过他的凌辱。和爷的妻子他早就看上,却一直没有得手。关西是渔村的恶霸,养着一群持械打手,不听从他的渔民,不是被他派人打残就是打死。

夜渡船(刘益善),第2张

和爷这回是惹上祸了。

当夜,和爷与和婶收拾了简单的衣物和日用品,带着儿子上了自家的渔船,沿着长江顺流而下。

关西带着打手找和爷时,只见人去屋空,关西派人一把火烧了和爷的家。这是事后和爷从家乡人嘴里听到的。

和爷带着妻子和儿子在汉口四官殿码头摆渡后,和婶因受关西骚扰而拼命挣扎,肚子里的孩子流产了,而且从此绝了生育。这一段仇是恶霸欺压穷人的仇,和爷记下了。儿子长大离开和爷时,和爷说:“去吧!去把那些大大小小欺压穷人的关西消灭掉,为你娘报仇。”

和爷初到四官殿渡口谋生时,先是一家人住在船上。和爷和婶后来四处捡烂砖碎石破瓦,硬是像燕子衔泥垒窝一样,盖起了一座栖身的窝棚,成了渡口的一个标志。

1928 年的早春,和爷从四官殿渡口送客过江,在龙王庙那边,看到清流与浊浪相交,一条水线,清与浊,泾渭分明。一个春季,武汉三镇,长江南北,都是雾,雾茫茫,雾迷眼,弄得人身心黏糊。头一年,先是上海杀共产党,后来是武汉杀共产党,汉口余记里刑场,天天有共产党人在那里被杀,枪声不断。和爷的船送客到江南,再从江南带客到江北,知道有杀共产党的,他都要把船摇到余记里那片空场旁边。他站在围观的人群外边,听那些共产党人痛骂国民党反动派,唱国际歌。和爷心里在流泪,他帮不上忙,只是默默地站在人群外,送他们一程。

和爷知道,自己的儿子,儿子的老师,是和他们一伙的,都是提着脑袋为了穷人过好日子在奋斗。

还是在去年夏天的一个深夜,和爷的窝棚门被轻轻地敲响。和爷起身开门,从江堤路灯透过来的微弱的光下,一个三十来岁的清秀女子,青布裙衫,齐耳短发,站在他面前。

女子说:“和爷,真对不起,我现在要过江去办点急事,工友们让我找您摆渡。我姓,您叫我金老师。”

和爷打了一愣。一个女子,深夜过江去办急事,工友们让找我?和爷是长江老渡工,参加了海员工会。和爷心里明白眼前这位金老师是什么人了。急事,一定是事关重大的急事。

和爷进屋与和婶说了要送客人过江,和婶说我陪你去。和爷说你守好家。和爷点了马灯,扛了双桨,领着女子上了自己的渡船。

一叶孤舟,一点渔火,一位女子,一个船夫。寂静的夜空,繁星闪烁,江水拍舟,欸乃桨声,小船静悄悄地驶向江南。时至初秋,江岸草丛虫声唧唧,萤火纷飞。金老师与和爷轻声交谈,很快,两人交谈得就很投机了。

金老师是湖南人,与和爷逃出的那个县隔得很近。金老师知道和爷有个儿子去了南方,知道和爷是海员工会的人。金老师说自己是汉口几个工会的夜校老师,她会很快在海员工会办个夜校,到时请和爷去听课学文化。

和爷说他一定去。这年和爷已过五十岁,金老师上船之后,亲切地与老爷子拉家常,形同父女。

这一天的气候变化异常。刚开船时还江风习习,浪静波平。不一会儿,船到江心,突然风雨大作,雨点如豆,粒粒砸在和爷与金老师的身上,叭叭作响,两人顷刻被淋得透湿。木船中间船舱有篾制的弓棚,和爷叫金老师躲进弓棚里去。

金老师说:“和伯,不用进去,反正已经淋湿了,我帮您提着马灯,您放心地荡船,我不怕。”

和爷在风浪中滚过几十年,他开始以为金老师年轻,又是女人,害怕,让她进弓棚是不让她看见风浪。金老师不进弓棚,且一点都不慌乱害怕,双手紧握马灯,盯准船行的方向。和爷奇了,这女子是他平生遇到的第一个胆大者,不怕风浪者。和爷的眼睛透过江面的黑暗,盯紧江面的风浪变化,紧握着一对木桨,前推后进,上翻下划,左右用力,紧点松,松点紧。一时,只听那江风呼啸,江浪腾跳高掀,江面旋起巨大的旋涡。木船一下跳跃至浪尖,一下跌落到波底。

和爷喊:“金老师你抓紧船帮,任何时候都不要松手,马灯可用双膝夹住。金老师,你放心,有我在,船就在,你就在。这点风浪算什么,和爷再大的风浪也见过,只要是江河上的,和爷都能制服。”

金老师虽是女子,但出生在湖南溆浦的溆水之滨,自幼追求大哥提倡的民主自由,曾加入湖南的新民学会,长沙周南女校毕业后回溆浦创办女子学校,攀过山越过岭,在溆水边拉过纤绳,为的是动员女子入学。金老师后来加入中国共产党,从事工人运动。金老师是在国民党四一二、七一五反革命政变的情势下,来到武汉的。金老师与爱人远离,一双儿女送到湖南抚养,一个人在汉口租界住着,领导着共产党在武汉三镇的地下工作。金老师是经过血雨腥风的人,她领导组织过多次工人大罢工,面对过生死考验,是在倒下的战友的血泊中站起来的女子。

和爷当然不知道这一切,但从金老师深夜过江,与他的一番交谈,他就知道她是和他儿子一样的人,是为他们这样的穷人谋世界的人。他在这样的风雨夜,嘴里一遍遍地安慰金老师不要怕,心里是下了决心,今天就是死,也要把金老师完好无损地渡过江去,把金老师送到她要去的地方。

金老师见过政治中的大风大浪不止一次,但真正见到江河上这么大的风浪还是第一次。她开始还是有些心慌,她担心和爷在风浪中的安危,她担心如果她淹死了,江对岸等着她去主持会议拿主意的人们,在她不能到达时应该怎么行动,即将进行的与敌斗争怎么办。

在一次木船上颠下跌时,她差点落入江中,她在那一刹双手抓住了船帮。和爷的话正好在那时传到她耳中,她立即将落到船舱中的马灯用双膝夹住,双手扳紧船帮。

金老师对和爷大声说:“和伯,我不怕,您自己站稳,我们一定能冲出风浪,到达江南。”

一老一少,一对父女模样的男女,在1927年夏天长江上的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第一次见面,就共同抗击突袭的灾难,而且心灵一刹那联系得那么紧,那么默契,那么相知,那么一致。和爷双脚紧贴船尾舱底,如一尊铁塔,那双紧攥木桨的手,灵巧自如地舞动着两只桨,像一个高明的指挥家,把那条夜渡船一会儿放在浪前,一会儿放到浪尾,跃上浪巅,轻触波底,绕过旋流。一堵浪墙倾倒下来,夜渡船一个腾挪,浪墙扑了空。一排浪头掀过来,欲把夜渡船掀个底朝天,夜渡船却借浪的推力,在和爷搬动双桨之后,落到浪头的背后。这一番人与风浪的搏斗,这一场力量与技巧还有精神的较量,从午夜时分开始,在黎明到来前,胶着不离,紧咬不放。在人与风浪都差不多精疲力竭之时,风浪对人说,你不行了吧?人对风浪说,你不行了吧?

就在这时候,东方微光乍现,风在那一刹停了,浪在那一刹息了,夜渡船躺在平稳的江面,轻轻滑动。和爷推着双桨,桨声欸乃,就那么几分钟,船头停靠在武昌汉阳门码头。

和爷说:“金老师,到了。”

金老师把一块银圆放在船头,搁下马灯,朝和爷弯腰鞠了一躬,说:“和伯,谢谢您,我会来看您的。”

和爷说:“金老师,船钱你拿走,我不收你的钱!”

“那不能,你要收!”金老师已经跳下船头,上岸一溜烟走了。

东方漫出晨曦,染在她的齐耳短发上,照着她湿透了贴在身体上的黑色裙衫。

“过一趟长江,一个人乘船,收大洋三角,两个人以上,每人只收大洋一角。金老师你给的一块,我给你记着账,你下次过长江坐我的船,我不收你的钱。”和爷说。

和爷早上回到汉口四官殿渡口,泊好船,进了小窝棚,让和婶炒两个菜,他要和婶陪他喝杯小酒。

和爷一口酒下肚,对和婶说:“我昨天夜里送过江的人是个了不得的人,是个了不得的女子。”

日子在风风雨雨中过去,和爷的木渡船来来往往,听坐船的人议论,这时局,是越来越紧张了。有几个工厂的工会被封闭,又有几个共产党被捉住,余记里刑场又有几个人被杀了。

和爷沉默着,心里祈祷着:金老师一定要平安啊!和爷盼望着金老师再来渡口,他一定请金老师到家里坐坐,让和婶炒几个菜,在他的窝棚里吃一顿饭。在那个风雨渡江之夜后,他就把金老师当作自家人,像自己的女儿一般。

和爷那天在自家窝棚前坐着打盹。和爷这样的长江渡工,有客人就摆渡,无客人时就干其他事,或者在渡口打盹等客。和爷在渡口摆了好多年,每个月给长江管理局渡口管理所缴纳税金。不管你渡工赚不赚钱,渡工每月都要按每条船交多少税金来交钱,否则就不让你在此摆渡。

和爷虽然人缘好,但每个月摆渡所赚的钱,除了缴纳税金外,余下只能过生活。和婶跟他一起从家乡逃出来后,由于受到惊吓,孩子流产,人受了刺激,一直病恹恹的,身体不太好,只能在窝棚里做个饭,守个家,照顾和爷,没能到外面找事做。

和爷在窝棚前打盹的时候,蒙眬中觉得有人站在自己面前。和爷以为是客来了要过江,睁开眼站起身,眼前是笑吟吟的金老师。还是短头发,黑裙衫,边扣布鞋,手里提着一刀肉一条鱼,还有几样青菜。

和爷一愣,不解地问:“金老师,你这是要过江走亲戚?”

金老师笑笑后答:“我是走亲戚,但不过江去。我是特意来看望您和婶子哩!”

和爷觉得很神奇,正想着有机会请金老师到家里来吃一次饭,这金老师就不请自来了。和爷忙把金老师带到窝棚,对老伴做了介绍。金老师就婶子前婶子后地与和婶打成了一片。金老师跟和爷聊天,把带来的鱼、肉和青菜交给和婶,和婶在厨房里做好,三个人在一起吃了顿丰盛的晚饭。

金老师告诉和爷,海员工会的夜校明天晚上在海员俱乐部开班,她去讲课,让和爷过去听听。

和爷答应:“一定去听!”

临走时,和爷对金老师说:“现在武汉三镇风声很紧,狗很多,金老师要注意安全啊!”

“和伯放心,有很多像和伯这样的好人保护我,狗咬不到我的,我很安全!”金老师说。

和爷和婶送走了金老师。和婶对和爷说:“我担心儿子哩,他在广州不晓得怎样了?”

和爷说:“没关系,他们会安全的,老百姓保护着他们。”

和爷到海员俱乐部上夜校。金老师讲课,和爷每次都去听课,一次都没有落下。

和爷在夜校的短暂学习中,知道了什么叫阶级,什么叫压迫和剥削。劳苦大众团结起来,力量大了,就能推翻打倒压在他们身上的地主资本家反动派,当家做主人,建立新世界。中国共产党是无产阶级的政党,是领导劳苦大众起来革命的政党。

和爷知道,他儿子和金老师都是中国共产党,毫无疑问,在海员夜校上课的工友,都是和共产党站在一起的。在他眼里,金老师是亲人了,和他的女儿一般。

武汉三镇的形势越来越紧张了,国民党反动派天天杀人,空气中都飘散着血腥气。8 月7日,中国共产党在汉口开了一个紧急会议,会议纠正了共产党过去的右倾机会主义错误,撤销了陈独秀的总书记职务。八七会议提出,要非常注意军事,须知枪杆子里面才能出政权。

和爷连着三个晚上都给金老师摆渡,金老师有时带三个人来,有时带四个人来。和爷把他们渡到江心,金老师和带来的几个人,坐在渡船的弓棚舱里,金老师向他们传达八七会议的重要精神。和爷只听到他们断断续续的谈话,武装斗争,南昌起义,湘、鄂、粤、赣秋收暴动准备。

三个晚上,金老师告诉和爷,船只在江心来回荡游,不必过江。金老师一共和十一个人开了会,对他们讲了话。金老师他们的会开完了,和爷又把他们摆渡到江北,在四官殿码头上岸。金老师看着几个人消逝在夜幕中后,才回过头对和爷说:“和伯,相信我们说的事您不会外传,这都是决定革命成败的大事哩!”

和爷说:“金老师放心,你和伯就是死,也不会说的。”

过了两天,金老师又来了。海员俱乐部的工人夜校已经暂停,金老师这一段日子像是忙得脚不沾地,和爷看到她明显地瘦了,心疼得很,叫老伴煨好了一罐鸡汤。刚好金老师来了,和爷逼她喝了一大碗鸡汤,心里才舒服一点。

金老师喝了鸡汤,抹了脸上的汗粒,对和爷说:“今天夜里,我要带三个人上您的船,商谈紧急事情。和伯您又要辛苦一趟了。”

金老师说完,掏出三块大洋放在窝棚里的桌子上。和爷推辞不收,金老师非要和爷收下。

和爷说:“今晚上我等着你们来,随时开船。”

金老师匆匆走了,像一阵风。

金老师带着三个男人到四官殿渡口时,大约是深夜一点钟的时间。和爷扛起桨走向渡船,等金老师提着马灯带三个人上船。和爷从那三个人的走路姿势和硬朗的腰板,看出这三人可能是军人。

和爷把渡船荡到江心,便慢悠悠地兜起了圈子。夏夜的江心,江风轻拂,江上月朗星稀。如果不是国民党杀人,这江上倒是很舒适的避暑处。但形势危急,和爷的心是日日揪着的,这揪着的心,是因为金老师和他在广州的儿子。

弓棚船舱里,金老师向三个男人传达共产党的八七会议精神。党中央紧急会议,更换了党中央领导人,决定了武装起义和秋收暴动的计划,要紧紧抓住枪杆子。

三个人果然是军人,领头的叫卢德铭,他们是武汉国民政府警卫团的人,现在穿的是便衣,都是共产党员。这是一支共产党掌握的部队,他们曾经接到命令参加南昌起义,当他们到达黄石时,得知南昌起义部队已经南下。是追赶部队还是待命,今后如何行动?他们赶到武汉与党中央联系,请求中央指示。

金老师受共产党中央派遣,约定他们到长江江心的渡船上,向他们传达中央指示。

“警卫团绝不能丢掉。你们马上赶回部队,把湘鄂边的武装农民集合起来,进行训练,建立指挥机构,千万不能放弃武装。”金老师的口气坚定严肃,她代表的是中央。

卢德铭三人回答:“我们回去后就这样做!”

“还有什么困难吗?”金老师问。

卢德铭沉吟一会儿,说:“就是缺干部,还缺钱!”

“这个组织上已经考虑到了。”金老师递给卢德铭一个布包,“这是三千块大洋!组织上选了七个干部,明天和你们一起走!”

卢德铭三人从金老师这里得到明确的指示,知道了八七会议之后新的中央精神。他们很快赶回警卫团,联合平江农军与鄂南农军,到达江西铜鼓,和湖南党组织取得联系,成为秋收暴动中的主力部队,卢德铭担任了暴动的总指挥。

和爷与金老师经常发生联系,和爷不多言多语,按照金老师的要求,准备好渡船,什么时候需要什么时候开船。每次完成摆渡,金老师都要给船钱,和爷推辞了几次,后来也就收下了。

金老师觉得和爷是十分可靠的,她想经过一段时日,把和爷发展进组织中。

冬去春来,1928 年武汉的春天,一阵倒春寒后,3 月间,人们走在街上,还在打寒噤。一会儿警笛凄厉地叫起来,囚车驰过,又有人被抓。抓去的人,或者叛变出卖自己的同志,让更多的人被抓,或者什么都不说,被打得皮开肉绽,最后拉到余记里空场上杀掉。

和爷有好几天没有见到金老师了。和爷在心里祈祷,金老师好人,会平安无事的。金老师快来了,金老师再来时,我要向她提出加入共产党的要求,我要和他们在一起,和我的儿子在一起。

金老师好多天没来了。金老师住在哪里,和爷不知道,金老师的熟人和爷也不知道,金老师办的海员工人夜校关闭多时,一直没有开学的消息。金老师,你在哪里?和爷心里着急,但又没地方打听消息,他只有干着急。

3 月的后半月在和爷的期盼中过去了,4 月在和爷的期盼中到了月末。和爷时时刻刻地期待金老师来到窝棚前,让他送她过江。和爷希望在夜里听到熟悉的敲门声和亲切的“和伯”的叫声,但是他一直都没有等到。和爷心里似乎有种预感,金老师出事了。想到金老师出事,和爷心里像被尖刀刺了一般,在流血。

和爷从4 月下旬开始,没有客人时,就把渡船划到四官殿下游的余记里空场的江边,他在余记里刑场守着,看国民党反动派杀人。他不希望押到刑场来的有金老师,他心里痛恨着那些刽子手,为什么要杀共产党?为什么要杀好人?和爷没心思摆渡了。

5 月1 日早上,和爷起床后,就感觉到心跳,全身感到被箍住了一般。怎么回事?和爷站到渡口,看脚下浩荡长江向东流去,他有一阵心里发慌。和爷摇了摇腰杆,摆了摆头,把这不好的预感、心跳和全身的紧缩感全部赶跑,和爷是江河里的水手,他能撑住很多东西。今天是五一劳动节,和爷在夜校听金老师讲过,美国芝加哥工人罢工,被资本家镇压,这年5 月1 日被定为全世界劳动者的节日。

来了一个过江的客人,和爷上了船,把客人渡到武昌。和爷又从武昌接了三个客人,渡到汉口。和爷回窝棚里吃了午饭,然后对和婶说:“我还是去余记里那里看看。”

和婶默默地点点头。和爷把船荡开往下游去时,他看到和婶眼睛里有泪水滚落,和爷心里一沉。

和爷是下午两点左右到达余记里附近江边的,他把船泊好,沿着江滩爬过矮堤,余记里空场出现在和爷的眼前。余记里一片荒草,野花散布其间。余记里成为杀人的刑场后,除了行刑时有老百姓围观外,平时很难见到人影,连放牛的都不来,因为这里是杀人的地方。

和爷一踏入余记里的草坪,一个响亮的声音就传到他的耳中,他的眼发花心发抖。和爷跑起来了,跑到一群围观的男女人群边,朝圈子里一望,一辆敞篷卡车上,站着戴了脚镣手铐的金老师。

和爷这时很镇静了,他两眼望着金老师,听金老师发出的响亮声音:“乡亲们,我是中国共产党党员,我叫金予明!我为无产阶级解放,为劳苦大众的幸福,甘愿流血、牺牲!敌人能杀我一个,共产党员杀不尽!一个金予明倒下去,千万个金予明站起来!乡亲们,不要悲痛,快将仇恨化烈火,烧毁国民党反动派的魔宫。反动派的末日已经到了,胜利一定属于无产阶级!”

和爷这时站在人群里,他第一次知道金老师叫金予明,他把金老师的每一句话都记在心里了。他听到金老师的声音在余记里刑场飞旋,那声音带着血花在飞,带着沙土草叶在飞!和爷老泪盈眶了。

在和爷擦眼泪的那一刹,金老师已被带入刑场正中的地方,行刑的士兵已经在距离十几米远的地方举起了枪。

围观的群众嗬嗬地有些喧闹,行刑队的头领大声呵斥:“站远点!不许喧哗!”

和爷被围观人群裹挟,被挤到一边。和爷踮起了脚,他看到金老师威风凛凛地站在刑场中央,她面对着群众,背朝着大江,她的齐耳短发在飘飞,她的布裙衫在飘飞。

枪响了,金老师倒下了,她缓缓地倒在余记里刑场的草地上,静静地躺在草地上,像睡着了一样。

金老师在和爷的眼前倒下了,和爷似乎没有听见枪声。

行刑队的车开走了,围观的人群也散了。和爷像痴呆了一样,人们怎么议论的,那些杀人的人怎么走的,他都不知道。他成了一个疯傻的老头。他紧紧地盯着躺在草地上的金老师,他看到金老师被拖进刑场上的那间简陋的砖瓦房中。他知道那砖瓦房是停尸间,平时就只有一个守门的老汉看着,老汉住在砖瓦房中的一间屋子里。

都走了,没有人了。和爷头脑此时已彻底地清醒过来。和爷走到停尸房跟前,跟看守老汉打个招呼,并给老汉递了一支纸烟。和爷摆渡时,有客人递给他烟,他就留着,带在身上敬给别人。今天这烟敬对了,看守老汉接了烟,和爷帮着点上了火。

和爷说:“这杀了人的尸体都停在这儿啊?”

看守老汉说:“是啊!”

和爷问:“停多久?”

看守老汉说:“说不准!家里有人收尸的,在警察厅办了手续就可拉走!没有人收尸的,放三天,然后由警察厅拖出去火化,葬在乱草岗上。”

“啊,怪可怜的!”和爷与看守老汉告了别,回到江边,悲伤地荡着他的渡船,慢慢地回到四官殿渡口。

金老师在武汉没有亲人,金老师的男人在上海,女儿和儿子在湖南。金老师对和爷说过,在武汉只她一个人。

和爷把渡船荡到四官殿渡口泊好,回到窝棚里,突然趴在床上号啕大哭。和爷的哭把和婶吓坏了,和婶忙问:“怎么了?老头子!”

和爷一把抱住和婶说:“金老师没了!他们杀了金老师。”

和婶听和爷说的话,愣了。

两个老人相拥流泪痛哭。

是夜,风雨大作,雷鸣电闪,一阵风雨过后,月朗星稀,空气清新,天气凉爽。

和婶抱着一只大包袱,和爷扛着双桨和一把铁锹,两人在风雨停歇后从窝棚里出来,上了渡船。和爷把桨架好,让和婶在船舱坐好。和爷荡起双桨,只听桨声欸乃,夜渡船从四官殿朝长江下游而去。

和婶还在流泪,和爷紧握桨把,用力推桨,夜渡船飞也似的贴着江岸向下游滑过去。在余记里江岸边,和爷停住桨,上了岸,把带缆绳的桩插在江滩边,夜渡船停下来了。

和爷对和婶说:“你在船上等着我,别乱动,我一会儿就回来。”和爷说完,走过江滩,上了矮堤,进入余记里空场。空场这时很安静,草丛里有夜虫唧唧叫着。

和爷轻悄悄地,向白天已看好的小屋走过去。和爷走路时,一点声音都没有。和爷白天看好,砖瓦屋的外墙有一处缺口。和爷这时直奔缺口,轻便地跨过缺口,进入了停尸房。和爷知道,此时看守老汉早已睡觉,老汉对于被看守的尸首,也放心得很,谁来偷这些尸首呢?人都死了,如果愿意,就偷走吧!

和爷在黑暗中适应了一下,很快找到躺在地上的金老师。和爷摸了摸头发,齐耳短发,是她。

和爷把金老师背在背上,轻悄悄地跨过墙缺口,爬过矮堤,走过江滩,上了夜渡船。和婶用马灯照着和爷。当看到和爷背着的金老师时,和婶欲哭。和爷轻声喝住和婶,不能哭。和婶帮和爷把金老师放平在船舱里。

和爷抽了桩绳,立马回到船上,驾起夜渡船,掉过头,朝长江的上游荡去。和爷操桨荡船时,和婶从包袱里拿出一条布巾,就着马灯光,沾了江水,细细地把金老师头上、脸上和身上的血迹、泥土擦洗干净。

和爷驾着夜渡船,在夜色中的长江上逆流而行。船行逆水比行顺水要慢,和爷却把一生积下的荡桨水平发挥出来,让夜渡船行进得平稳而快捷。船到龙王庙时,长江汉江交汇处,浪头比较大,和爷却用几把力气,让桨挑深水,让船越过浪头而下跃平流。从浑浊的长江水域进入澄清的汉江水。和爷在心里念叨着,金老师,和伯送你到一处地方安歇哩!你放心地去吧,活着的人会把你没做完的事情做完的,中国一定会变好的。

夜渡船过了汉江,和爷把船泊好,插了木桩,吩咐和婶背着包袱,扛着铁锹,他自己把已被和婶擦洗干净的金老师背在背上,走上汉水江滩。

和婶跟着和爷,提着马灯照路。和爷走过古琴台,来到古琴台对面的六角亭旁的荒地里,把金老师放下来。

和爷用铁锹在一处荒地上挖了起来,他很快挖了个坑。和爷吩咐和婶把包袱里的一床被褥打开,铺在坑底。和爷把金老师放在被褥上,卷起,然后用挖起的土,把坑填满,再从别处挖些土来,堆起了一座小小的坟。

和婶在坟边哭着说:“闺女啊,你走好,我们没有给你买到棺材啊!”

和爷说:“金老师会有棺材的,她这是暂时在这里歇一歇,将来,会给她修一个大墓,还要立一块大碑的。”

和爷挖了些草皮,放在新坟上,并且在坟前埋了一块方形石头。和爷做完这一切,收拾了铁锹,扶着和婶,两个老人回到渡船上。和爷推动双桨,过了汉江,转过龙王庙,夜渡船载着和爷和婶回到汉口四官殿渡口。

从此,和爷和婶在小窝棚里等待着,等待着,他们相信他们盼望的事情一定要来的。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金老师的墓被武汉市人民政府移到龟山,金老师在山坡上看着长江东去,她也看见了风雨中和爷的夜渡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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