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风景(王宗坤),第1张

王宗坤

爱无须等待,你终于走来

日夜的思念,不再空白

靠着你的温暖,醉在你情怀

真爱很简单,我不会放开

爱不会改变,因你而存在

……

白条总是在这首打头舞曲响过之后才会现身,有时是在第二支舞曲刚刚开始,有时是在几支曲子之后。作为广场舞队伍中的一员,这当然有些迟了,但于我却刚刚好。

我不喜欢这首几乎被用烂了的歌曲,至今我也不知道它具体叫什么名字,尤其讨厌开头这几句软绵绵的歌词。既然“无须等待”,怎么还“终于走来”?本身应该因“空白”才“思念”,怎么还“不再空白”?前后矛盾、颠三倒四,像一个失眠人士的呓语。可这些歌曲现在却不缺拥趸,这在广场舞中的使用频率就能看得出来。对此,我早已习以为常,这是我愿意让白条错过的理由,当然,真正的理由还远不止于此。

一般首先现身的是两位老人,一男一女。那位披着酒红色长发的年长阿姨从小路进入公园,手上拉着一个方方正正的落地音箱,不紧不慢地绕过向下的几个台阶,奔向靠近岸边的小平台。梳大背头的年长男人则从北边过来,沿着河堤,穿过桥洞,往前几步就能到达舞场。

两位老人每天都会像时钟一样准时,会合后,年长阿姨会先蹲下拨弄音箱,音乐一响起来,大背头就旁若无人地兀自踏着鼓点迈开舞步,肆意地跳起来,步法非常娴熟,每一步都能跟节拍严丝合缝。一般而言,一个人的独舞总会产生一种悲凉效果,即使舞曲是欢快的。可眼前这位老男人呈现出来的那种自我陶醉状态,以及夸张而机械的动作,往往会让人忍俊不禁,生生把悲剧跳成了喜剧。随后,来跳舞的人会如拉丝般连绵不绝地加入,队列逐渐变得密集起来,基本都是大妈级别的,情形跟那位梳大背头年长男人差不多,一样的步态,一样的动作,就连表情也高度一致。像众多啃咬在一起的微小齿轮,尽管所有部件都在有序地交错旋转,但总还是让人感到沉闷与凌乱,更不要说悦目了。直到白条悄无声息地姗姗而至。

差不多在半年多前,我已在建筑工地上干了有段时间了,越来越受不了板房里的臭脚丫子味道,更受不了室友们发布的那些直抵某些器官的所谓笑话,急切地想搬出来。附近密布着好几处新建小区,房主大多是炒房客,这些炒房客非富即贵,把明里暗里的钱存进房子里,等着坐收意想不到的利益。我本以为租间这样的闲置毛坯房应该花不了几个钱,能变几个钱总比闲着要好,可那些房主却不这么想,根本没把租金这样的小钱放在眼里。利用中午休息的空闲,我探听了好几天都没找到便宜的,只好在工地附近一回迁小区找了间储藏室。一个月只要一百块钱,一年才一千二,当时觉得太便宜了,再加上小区对面就有处公共厕所,基本能满足生活的最起码诉求。可真正住起来还是感到了诸多不便。

这间储藏室处于半地下,里面堆放着很多被房主遗弃的杂物,只有墙角才能勉强放得下一张小小的木架床,还跟下水道管子挤在一起,不时会有容易让人产生联想的哗哗流水声传出来。也许是有了某种心里暗示,住在这样的半地下,每天又是昼伏夜出,不想把自己当成真正的地下工作者都难。

于是,我逐渐喜欢上了黑夜,因为只有在黑夜我才能得到自由。每天傍晚走出工地,首先要在沿途找家小吃店,十多小时的高强度劳动让整个身体都成了空壳。把肚子填饱之后,我一般不急于回那间“蜗居”,沦落至此,我对躺在小床上刷手机的消遣已兴趣全无。生活中假定的东西已经太多,梦想可以虚拟,而坚硬而真实的生活每时每刻都在继续,需要挺起身子来直面。无边的游荡无疑是那段时间最为廉价的消遣,几乎用不着任何成本。在夜幕中与身边的人擦肩而过,在暧昧的灯光下浏览一张张大同小异的面孔,能让我的整个状态松弛下来,这也是我留给自己的唯一福利。

这家河边公园原先是位于城郊的一个废弃河道,经过重新规划,把上游水库的水重新引下来,再新修上亭台楼阁,就变成了一个休闲娱乐的好去处,同时也把周围的房价带动了起来,这就是很多炒房客青睐这个区域的原因。公园里跳广场舞的队伍很多,简直到了见缝插针的地步。我本不想在这些队伍前驻足,网络上说中国大妈已经把广场舞跳到了国外,泛滥成了一种“公害”,我基本认可这种说法,那些噪音和机械动作是掠夺性的,产生了极大的破坏力,它破坏的显然不仅仅是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还有我内心所要渴求的那种宁静。

可后来我发现了白条。白条在跳广场舞的队列里,在那群大妈中间,是如此抢眼。相比那些浓墨重彩的身影,她看起来要简单很多,白色圆领衫,黑色短裙,经典的黑白搭,把本来就挺拔有致的身材衬托得更富韵味,浑身上下透着无限的爽利与清澈。还有舞姿,跟那些大妈们的注重表演不同,白条的一招一式都显现着自如和流畅,手臂在迎风挥动,腰肢在柔韧摇摆,步伐在次第跳跃。太美了!我的目光黏在那灵动的身影上,再也移不开了,储藏在少年记忆中的那个倩影跟眼前的景象完全重叠了,我在心里暗暗默念了多年的白条一下子迸发了出来,眼前的舞者更应该是白条。

这是一个在我心中蕴藏已久的名字,它来源于我最初的觉醒。那一年,我读初中一年级,下学期开学不久班里插进来一名女生。女生是从城里转来的,说话腔调跟我们不一样,长得瘦瘦高高,面孔非常白净,眼睛明亮晶莹,冬天常穿白色羽绒服白毛衣,夏天是白色连衣裙,看上去就像闪着耀眼磷光的白条鱼。有了这个意念,我暗暗把她叫成了白条,尽管她有一个很文气的名字,但我还是一直坚持着自己心里的秘密。遗憾的是,她只跟我们在同一间教室待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当年底就随母亲的调动转走了,可白条这个名字连同那秀美单薄的影像却深深留存在了我的脑海。

我很快就被白条所吸引,几乎每天晚上都来河边公园盘桓,又不敢暴露得太过明显,不得不把自己变成一个真正的地下工作者。好在白条所在的团队,在整个公园还相对规整一些,整体看起来还不算太难以忍受,不时也会有观众驻足。好在岸边柳树下陈列着不少健身器材。跟早上晨练者不同,晚饭后出来遛弯儿的那些休闲者,几乎不会去碰健身器材,这就避免了过多尴尬。一般情况下,我会先找个合适道具,上前装模作样地盘踞下来,位置刚刚好,中间隔着一条石板铺就的小径,往上是大理石堆砌的用来缓冲的几个平台,中间那个最宽大平台是白条她们表演的舞台。这里是舞台背面,是欣赏白条那颀长倩影的最佳席位。有时,我也会借助朦胧暧昧的灯光,大着胆子跑到舞台正面。靠近道路绿化带边缘挺立着一溜儿乒乓球桌,看有人打球,我会把准机会介入一下。乒乓球桌旁,时常会有位老人握着大毛笔,提着小铁皮桶,蘸着清水在大理石地面上写字。老人抬头的时候,我也会觍着脸子凑上去,跟老人探讨些书法问题。在这中间,我的目光仍然不时追逐着白条。白条在舞蹈团队里有相对固定的位置,位于最前面队列,虽不是处于C 位,却是最耀眼的那颗星,是我最需要的星辰。由于有了这样的牵挂,乒乓球当然打得一塌糊涂,关于书法的讨论就更离谱了。对手很快把我当成了“捡球者”,那位写字老人也把我当成不懂装懂的人,所有这些我都不在乎,照样厚着脸皮去蹭球,照样装作浑然不觉地与老人切磋我本来就不懂的书法。

通过暗中侦察,我已基本窥到了白条的容貌。白条长了一张漫画似的鸭蛋形脸,黑得发亮的头发高高挽起来,使脸部的轮廓更加清晰,睫毛如洋娃娃般向上微卷着,把那双晶莹的眸子衬托得夺目而耀眼,鼻梁高耸挺拔,线条柔和而圆润,皮肤白皙而紧致,洋溢着无限的青春色彩。年龄应该跟我差不多,也就是二十四五岁的样子。这个影像,就像画家真正画出来的一样,里面不仅仅有眼睛看到的,还掺杂了我自己的感觉与猜测,是主观与客观的有机组合。

对于一个躲在暗处的窥探者来说,我当然还想了解更多。白条之于我,就像一个有待于开发的金矿,金色的磷光闪烁着,由不得你不前去探测。首先想知道的是:她这么年轻,为什么会跳广场舞?放眼整个公园的广场舞队伍,再也找不到像白条这么年轻的女孩子来了。还有一个最为重要的疑问藏在心底:白条身边有没有男人?这是一种出于本能的关注,我知道这对我毫无用处,因为凭现在的感觉,我和白条的距离非常遥远,我们应该是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

天气转凉的时候,白条连续两天“爽约”了。我知道这个词用得极不恰当,我对白条只是单方面的,从来没什么约定,白条到现在都不知道我是谁,可我还是喜欢这样用。此前,白条已多次出现在我梦中,我们在梦中相遇,她变得不再遥远。无数次对梦境的反刍混淆了视听,她在我心中早已不再陌生,有时,甚至在自己潜意识里就把她当成现实中跟我约会的女孩。

白条来了,而且是出人意料地早,只比那两位像时钟一样准时的老人稍微晚了一会儿,站在边上,像一位真正的旁观者,安静地看着那位年长男人独舞,直到面前的人多起来才翩然加入。

我的双脚安静地踏在岸边太空漫步机的脚镫子上,两手抓着上面的横栏,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前面这个热闹的场面,脑子里却如同炸了锅般地翻腾。我想像过去一样蹭到前面,借机真切地看一下白条的面容,但心里又产生了某种怨怼,为白条的“爽约”。在我热切的期待中,她原本就不是一个无辜的人,应该对我有所歉意。可眼前那个修长的身材不仅没有任何收敛,反而在强劲的伴奏下完全释放了,无论是扭臀还是送胯都发挥到了极致。我胸中充满了气愤,私底下暗暗骂了一声。

白条只跳了不到两支舞曲就从队列中走了出来,先是到前面台阶上,从手包里把手机掏出来。她正对着跳舞队伍,我们隔空面对,屏幕荧光一闪,我注意到那对着屏幕微微绽放出的笑容,那么短的一瞬,却非常灿烂,只能是某个信息触发出来的。果然,她把手机收起来,没跟任何人打招呼,抬头往队伍里瞭了一眼,然后就旁若无人地沿着向南的台阶往外走。起初,我以为她是去边上的公共卫生间,可那身影飘摇着,最终在分叉处绕上了东边的小路。判断出现了错误,我赶紧慌不迭地从太空漫步机上下来,紧紧咬住那个身影追了上去。

继续向南,右边坡道是一座横跨河面的石桥,石桥呈东西方向,沿石桥向东,河的北岸有一处停车场,停车场位于路边绿化带里面,相对比较隐蔽一些。这个时间停车场里空荡荡的,零星有几辆车稀稀拉拉地散布着。白条似乎目的性很强,一路朝停车场方向奔来。我紧跟在后面,河北岸同样有几个热闹的广场舞队伍,正是晚上人流最为密集的时刻,我根本用不着特意隐藏自己。

白条沿着小路,越过冬青隔离带,站在停车场边缘,似乎有些警觉,抬眼往四下里瞭望了一眼,接着疾步朝左向走去。停车场的最左边,有两棵高大挺拔的柳树,枝叶婆娑着,在夜幕中显现着浓重的暗影,暗影里隐着一辆白色宝马。快接近宝马车的时候,白条的速度更快了,几乎是小跑着奔向了目标。宝马车里的人也似乎迫不及待,还没待白条抵达,后车门就悄无声息地打开了。白条的身子稍微矮了一下,接着闪了进去,车门随即悄然合上。一切像电影默片里的镜头,画面无声地流动,人物却被巨浪翻卷着往前走。

我趴在靠近停车场左边的冬青丛下,目光紧紧盯着那辆白色宝马,一开始我以为它会很快开走,带着白条去往灯红酒绿处。可它却一直没有动静,久久地沉默着。至此,我才意识到,它已变成了另外一个舞台,是白条跟一位男人的。我无法猜度这个男人,刚刚他从车门里仅仅伸出来一只手,还被黑暗遮蔽着。我想急速从眼前现场逃离出去,可身体似乎被我现在每天都搅拌的混凝土灌注了,怎么也移动不了。此时,我的脑子里一片混沌,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主导其中的是一种莫名的愤恨和失落,唯独没有一般窥探者所应有的兴奋。

宝马静静地卧在那里,它不应该完全是静止的,应该是在微微颤动吧。想想吧,在后座那么狭窄的空间里,这么幽暗的环境下,一对男女还能干什么呢?从马路上偏斜过来一束光,先是倏然显现在那白色金属壳子侧面,旋即又在我眼前晃过。光亮很快消失了,而包藏着那对男女的车辆,仍然看起来无动于衷。我在等待着白条出来,很想把自己置身事外,可这怎么可能呢?眼泪已不知不觉地从眼睑里滑落下来,眼前只晃动着一个模糊的光影,现实已被虚拟,似乎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所带给自己的屈辱,是我亲手把自己推入了这么一个难堪的境地。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白条从车后门挤了出来,车门随即闭拢。暗影下的白条并没有衣冠不整,看起来还有一种自得的从容,不但下意识地往下拽了拽自己的上衣下摆,还朝幽暗的后车窗招了一下手。攥在手里的手机屏幕同时闪了一下,她似乎并没在意,沿着来时路径径直往回走。我的内心充满着羞愧,不想跟白条照面,想转身逃开,却不由自主地迎着站了起来。白条显然也看到了我,没显现出那种意料中的讶异,只是把脸甩过来,朝我多看了一眼,就像打量一个碍眼的路人。我有些冲动,可很快冷静了下来。在白条眼里,我不就是一路人吗?甚至连甲乙丙丁这样的符号都不存在。此时,还可能更不堪一些,她已把我当成了偷窥者,而且是一个根本不值得顾忌的偷窥者。

白条快要走出停车场的时候,后座的男人也在朦胧光线下从车身另一端哈着腰钻出来,看起来年龄不大,体态略显臃肿。他绕过车头,拉开前面的驾驶舱,又偏着身子钻了进去。宝马屁股上的红光很快闪了起来,然后缓缓往前冲。在出停车场的路口,路灯闪耀着,借助其光亮,我注意到尾灯上面的那行金字: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我知道这句话,是《沙扬娜拉》的首句,作者是徐志摩。他的另一个著名篇章叫《再别康桥》,在高中课本出现过,老师讲解这篇课文的时候,顺便把《沙扬娜拉》也讲了,沙扬娜拉就是再见的意思。这正契合了我此时的心境,是应该说再见了,跟白条,跟这暧昧的夜色。

白条并没有脱离我的视线,我远远地盯视着那个背影,那曾经是我眼中最美的风景,而现在却变成了暗夜中的伤疤。那背影跟来时一样匆忙,她居然重新回到了那个舞台,居然很快又翩然地加入了队列,一切衔接得如此完美,没有任何拖泥带水,也找不出激情释放之后的慵懒。消失的那段时间被她自如地剪接了,重新编排成了一个简单明了的片段。

我忽然忆起,在过去某个同样时刻,白条也曾这样去而复返过几次,当时我居然幼稚地给她找了种种借口,现在看来,那些借口都是我自己的想当然,她一定是这种故事或者叫事故的惯犯了。可我又明显觉得有些不对劲,她或者是他们一定是在隐藏着什么。正常谈对象不可能利用这样的机会去幽会,更不可能刻意把痕迹抹得这么干净。她有可能是有夫之妇,或者是他,也或者两个人都已走进了婚姻的殿堂,都是背着各自的爱人出来……

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无聊,不愿再继续推断下去。白条跟谁幽会都与我无关,我和她分别行走在两条平行的道路上,始终不可能走在一起。

但这天晚上我还是感到非常难受,心中某个隐藏着的堡垒坍塌了,这是近一段时间以来唯一的据点,湮灭了,我的心似乎也失去了归处。那间仅能容身的储藏室显然装不了这么多的悲伤,我很想找人喝一杯,在手机通信录里划了好几个来回也没找到合适人选。之前还有几个同学和朋友可以联系,来到工地之后,我就把所有通往外面世界的线索掐断了。这不仅仅是由于自卑,还有一个更为实在的原因,没有交往就没有花费,这对一个背负着深重债务的人来说,金钱上的节流显然是必不可少的步骤。

去年春天,我有幸成为房奴,在悦城高铁片区核心地段买了一套期房,父母把所有积蓄拿出来交了首付,剩余七十来万从银行贷款,期限为三十年,每个月要还银行三千六百块钱。当时的情况是,父亲身体尚可,还能在附近建筑工地打些零工,母亲在家有三分菜地,也能倒腾几个钱,两项加起来能还上银行的月供。那时我刚刚在一家印染厂稳定下来,每个月也有三千左右的收入。如果生活这样继续下去,刚刚说的有幸就不是自嘲,我将安安稳稳地在城里拥有一套住房,然后娶妻生子,过一种跟父辈完全不同的生活。可生活中总有些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先是在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印染厂起火,我随之失业,父亲不久也在工地上摔倒,引发腰部旧伤,母亲得照顾卧床不起的父亲,自然也不能去集市上贩菜了。没了收入,日子还能勉强对付,而房子的月供却没了着落。我想把房子退了,父亲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咬着牙说就是卖血也不能退房,母亲也抹着眼泪说就剩这点指望了。我知道他们是真怕了。

他们害怕我重蹈他们命运的覆辙,尤其是父亲,从那个年代走过来,坚信知识能改变命运,他自己在20 世纪80 年代初曾连续参加过两次高考都没考上,一直引以为憾,后来就把所有企望寄托在了唯一的儿子身上。刚读初中二年级我就开始逃学,正是叛逆的年龄,母亲管不了,给在外打工的父亲打电话,父亲连夜租车从远在二百公里外的工地赶回来,二话不说就把我绑在院子里的香椿树上,直到我答应好好上学才放下来。之后我还算听话,对学习认真起来,最终考上了悦城学院。刚毕业的时候对前景充满了希望,野心勃勃地要考国家公务员,这也是父亲的最高期望。连续考了三年都没能如愿。第一年还过了笔试,以后两年连门槛都没摸进去,再加上招考条件也越来越严格,希望变得更加渺茫,干脆就放弃了。之后,我开始硬着头皮在各级人才招聘市场上瞎撞。与此同时,婚姻问题也被提上了议事日程。我曾谈过两个女朋友,都是因为工作不稳定,没在城里买房,没能真正携起手来。房子此时已成为我改变命运的引擎,父母当然会咬住不放了。

面对父母的这种坚决态度,我感到深深的内疚,觉得不能再让已接近暮年的父母操心了,想独自把这副担子挑起来。我急于找到新工作,但愈是这样就愈达不成心愿,无奈之下才来到一处建筑工地打工。

现在,没有年轻人喜欢干建筑工人,苦和累还在其次,最主要的还是丢面。我是所在工地最为年轻的本地人,也可能是学历最高的,可这又有什么用呢?大学文凭在这里不但没有用武之地,而且还会成为别人的笑柄,因此,我对自己的来历三缄其口,尽量隐藏自己的行踪,尽量让自己在人群中保持沉默。

由于没有专业技术,我只能干最低端的装工,那几个年轻的安徽人每天能拿到三百多元的工资,一个月就是一万多,我连他们的一半都不到,仅仅能够维持房子的月供和最基本的生活。每天一睁开眼睛就要往银行交一百二十块钱,还有接近三十块钱的生活费用,这一百五十块钱就是捆在我身上的紧箍咒,让我胆小如鼠,不敢对生活有任何造次。

父母不知道我来工地打工,以为他们对儿子的所有付出都有了最好的回报,我正衣着光鲜地在高高的写字楼里出入,每个月不但有不菲的固定薪资,还有像公务员一样的车补和餐补,那几千块钱的月供早已不在话下,女朋友也有眉目了,不久就可以去见未来的公公和婆婆。我把自己的梦描绘给了他们,为的是让他们安心,他们对我已竭尽所能,再也无能为力了,我又没有能力来展现真实的彩虹,只能炫出这些虚幻的泡影。

我当然知道这很容易戳破,所以才比过去更少地回家,跟他们的通话也比原来更少了。但在今天晚上,孤独地行走了多时之后,突然很想家,很想跟父母说说话。此时,我早已走出了公园,马路上已人丁稀少,车辆也减少了很多,马路对面是一幢刚刚启用的写字楼,有星星点点的灯火闪亮着。我转过头来,把手机端在手里,以写字楼做背景,打开了母亲的视频通话。

母亲的手机是我淘汰下来的老智能机,教了好久才会用,可能是老长时间没使用过了,连续打了三次才让她惊醒。画面中先是显现出母亲那张皱纹密布的脸,然后就闪出了卧在床上的父亲。

视频中,父亲的头发几乎全白了。我已忘了有多长时间没有回家了,半年?也许更久一些。父亲还是一如既往地简洁,上来就问那事怎么样了。父亲说的“那事”显然是指对象问题。工作问题解决了,房子贷款有了着落,他们目前最为挂心的就剩下“那事”了。可没等我继续把谎往下圆,母亲就把话头抢过来往下唠叨:比我小一岁的小宇子前两天刚刚结婚,娘家还陪送了一辆五菱车。大油子家的二小也把媳妇领回来了……看着母亲刹不住车,父亲生气地打断了母亲:你别说那些没滋味的事情了,能一样吗?咱儿子是大学生!又是城里的白领!不要胡乱攀比!

受到父亲的抢白,母亲似乎这才转过弯儿来,又一连串地问:怎么这么长时间不打电话了?为什么这么晚了还在街上?穿得暖不暖和?谎话是现成的,我必须沿着那个虚幻的泡影往下走。我告诉母亲最近太忙了,几乎天天加班,这个点才忙完工作从办公室出来,现在正走在回公寓的路上。好在每次来见白条我都会在工地上拾掇好自己,身上的衣服基本跟后面这幢体面的写字楼相匹配。

母亲唠叨完了,父亲又叮嘱了几句,本来就可以这样结束了,可我突然又蹦出来一句:我今天升职了,已成了公司的中层,薪资也涨了两千多。父母一听,脸上顿时乐开了花,紧接着又一迭声地嘱咐道:要继续好好干,一定要在城里混出个人样来……

看着父母这么高兴,我心里一阵紧张,不知道怎么应对,赶紧找了个借口,匆匆挂了电话。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这个更大的谎,难道仅仅是为了让父母高兴?抑或是此时自己心里的一种需求,失去了本就不属于自己的,再通过一种虚假的方式找回来。我想不明白,应该与虚荣关系不大,完全是下意识行为,可我明明是个不善于撒谎的人。

但我没有后悔,父母高兴了,我好像也得到了某种解脱。刚才对父母描绘的同样是我的梦想,梦想此时就是支撑我往前走的最大动力。

我第一次从自己的谎言中获得了安慰,居然还感到了力量。让白条远离。她爱谁不爱谁都不重要,跟谁胡搞都不重要,她本来就是个跟我无关的人,别把自己搞得像失恋一样。还是要回归到自己的生活状态上来,维持好眼前的生活,也不要放弃长远目标,一边在工地维持着房子的月供,一边继续踅摸体面些的工作机会,让梦想越来越靠近自己。

自这天晚上之后,我似乎收心了,不再因追逐白条去河边公园,也没有刻意回避,想尽量把自己跟白条之间处理成一种对等关系。我们是彼此的路人,应该回到我“认识”她之前的状态。接下来的日子,我照样在工地上忙碌,一边去各个招聘网站上寻找着机会,但这很难,月供和生活是压在我身上的两座大山,新工作的薪资必须要跟目前收入做到无缝衔接,才不至于让我脆弱的生活链条断掉。

偶尔我也会去公园转一圈,已不再怀有某种期待,只是纯粹为了让自己放松一下。傍晚的公园仍然是最为热闹的时候,有人匆匆而行,有人在悠闲地闲逛,有人混杂在广场舞的队列里挥洒着自己的快乐和忧愁……

爱无须等待,你终于走来

日夜的思念,不再空白

靠着你的温暖,醉在你情怀

真爱很简单,我不会放开

爱不会改变,因你而存在

……

歌词还在重复,生活还要继续。有时会觉得这歌词也不是一无是处,人总是离不开自我欺骗的,这同样是一种活下去的动力。

机缘巧合的时候,我还是乐意充当白条的观众。有时我会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把手机举起来,透过镜头来欣赏她的舞姿,在灯光的闪烁下,长方形的取景框里散发着浓郁的艳丽和强劲的动感。我喜欢这种感觉,它跟我年轻身体里的某种东西相契合。每次我都是把手机镜头当成工具,从不在相册里留下她的身姿,这不仅因为我内心需要一种暗示,暗示她已不是我一个人的风景,更为重要的是,我不想再从别人的生命皱褶里获得失望或者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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