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原精舍诗编年笺注稿》0006

0006-16

再哭罗孺人绝句十六首

一

五夜孤镫漏未央，萧斋如水月如霜_（1）。绵绵地久天长恨，四座无言独断肠_（2）。

【笺注】

此十六首绝句，当作于《哭亡室罗孺人诗》之后，但也作于本年初。

第一首写自己的哀伤。

（1）“五夜”二句：五更时分，面对孤灯，滴漏未尽，长夜未明，书斋中月光如水又如霜。

“五夜”，五更。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书证》：“汉魏以来，谓为甲夜、乙夜、丙夜、丁夜、戊夜；又云鼓，一鼓、二鼓、三鼓、四鼓、五鼓；亦云一更、二更、三更、四更、五更，皆以五为节。”

“漏未央”，滴漏未尽，指也还未过去。《楚辞·离骚》：“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犹其未央。”王逸注：“央，尽也。”

“萧斋”，书斋。唐张怀瓘《书断》：“武帝造寺，令萧子云飞白大书'萧’字，至今一字存焉。李约竭产自江南买归东 洛，建一小亭以翫，号曰'萧斋’。”后人称寺庙、书斋为“萧斋”，此指书斋。

（2）“绵绵”二句：这是天长地久绵绵不断的恨啊，四座亲朋中，我默默无言，独自断肠似的哀伤。

   “绵绵”句，语出唐白居易《长恨歌》：“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四座”，此指白天在四周有人相对而坐时。

二

不信人间怅失群，朅来哀怨苦纷纷_（1）。荒城日日都成醉，鹊噪鸦啼未忍闻_（2）。

【笺注】

    第二首诗写失去罗夫人自己的孤单茫然。

（1）“不信”二句：不相信我在人间会有鸟儿离群的惆怅！那里惹来的哀怨，令人这么多的苦痛？

“失群”，离群。北周庾信《秋夜望单飞雁》诗：“失羣寒雁声可怜，夜半单飞在月边。”

“朅来”，何来。朅，通“曷”。宋陈与义《衡山道中》诗之三：“朅来巖谷游，却在浮云外？”

（2）“荒城”二句：在这荒城，日日都喝得酒醉，喜鹊的呱噪，乌鸦的啼鸣，都不忍心听！

    “荒城”，此指武陟。

三

东南孔雀一徘徊，泡影夫妻事事哀_（1）。不及隔墙双燕子，春风无恙又飞来_（2）。

【笺注】

    第三首写罗夫人为妻时间的短暂，哀叹不如燕子可以春来飞回。第二句的“事事哀”，引出如下各首，分写可哀的“事事”。可见组诗之间的草蛇灰线。

（1）“东南”二句：就像东南方飞来的孔雀，只是徘徊了一会儿就飞走了，夫妻相守成为了泡影，事事令人悲哀。

    “东南”句，语出汉乐府诗《孔雀东南飞》：“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此句以“东南孔雀”，比喻娶自四川的罗夫人，“一徘徊”，则形容罗夫人来而短暂。

（2）“不及”二句：还不如隔墙的那对燕子，春风时节，没有疾病，又平安飞回来！

四

苦忆千春斗酒卮，洞房香暖笑花枝_（1）。珠帘银烛浑如梦，惆怅深宵却扇词_（2）。

【笺注】

    此第四首诗回忆了两件事。前二句写罗夫人生日二人饮酒笑谈。后二句是如今的感叹，又连带写出罗夫人定情之夕的答诗。

（1）“苦忆”二句：长久地回忆你生日，比拼着饮酒，卧室内香气温暖，笑如花枝。

“苦忆”，长忆。唐杜甫《所思》：“苦忆荆州醉司马，谪官樽俎定常开。”

“千春”，寿辰。《孽海花》第二十回：“李老爷的千春，我们怎会忘了。”有下句的“洞房香暖”，可知是罗夫人的生日。

“洞房”，幽深的内室。多指卧室、闺房。《楚辞·招魂》：“姱容修态，絚洞房些。”

“花枝”，比喻美女。前蜀韦庄《菩萨蛮》词：“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2）“珠帘”二句：珍珠帘，银蜡烛，都全如梦境一般，深夜里，撤去遮面扇子的答诗，真使我惆怅不已！

“深宵却扇词”，陈三立自注“癸酉春，余亲迎酉阳州。定情之夕，卿答余诗有'深宵瞥见无多语，各自低头看烛花’之句。”却扇，古代行婚礼时新妇用扇遮脸，交拜后撤去，因此后用“却扇”指完婚。

五

小雨蛮江放别船，垂杨到处碧于烟_（1）。夜深携手殷勤说：世世生生似月圆_（2）。

【笺注】

    此诗所写，是乘船告别岳父家，仍在青衣江上，罗夫人的深情款款。此为“事事”的第三件事。

（1）“小雨”二句：下着小雨的青衣江上，告别了家人，放船而行，到处垂杨，碧绿如烟。

“蛮江”，指四川青衣江。因自少数民族地区流入乐山境与岷江会合，故称。宋苏轼 《初发嘉州》诗：“锦水细不见，蛮江清可怜。”

“别船”，此当指罗夫人离别父母所乘的船。

（2）“夜深”二句：夜深了，拉着我的手深情地说：世世代代，生生要似月亮一样团圆美满！

    “殷勤”，情意深厚。《礼记·曲礼下》“国君去其国，止之曰：'奈何去社稷也？’大夫曰：'奈何去宗庙也？’士曰：'奈何去坟墓也？’”汉郑玄注：“皆臣民殷勤之言。”

六

宜家窈窕共相怜，香茗才华敢自贤_（1）。最是小姑同不寐，满窗风雨剖衡莲_（2）。

【笺注】

    第六首写罗夫人娴静谦和，又有才华，特别是和小姑子相处和睦，以“剖衡莲”为例。此“事事”的第四件事。

（1）“宜家”二句：家庭和睦又为人娴静，鲍令晖写《香茗赋》的才华，岂敢自以为贤？

“宜家”，家庭和睦。语出《诗·周南·桃夭》：“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朱熹集传：“宜者，和顺之意。室者，夫妇所居；家，谓一门之内。”

“窈窕”，娴静貌。《诗·周南·关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毛传：“窈窕，幽闲也。”

“香茗才华”，此指女子有才华。语出清王士祯《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三十二首》第二十七首“香茗才华未让兄”。香茗，指《香茗赋》，是南北朝鲍照之妹鲍令晖所写。王士祯此处自注云：“《香茗赋》，鲍令晖作，以拟马邢卿慈静。”邢慈静，嫁与马拯，故王士祯称之为马邢卿慈静。此女，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邢氏慈静》有传。

“自贤”，自以为贤。宋张耒《春日杂书八首》：“一事聊自贤，无求差胜汝。”“敢为贤”，怎敢自以为贤？

（2）“最是”二句：特别是和小姑子一起不睡觉，风雨满窗，共同在窗下剥着衡山产的莲蓬。

“衡莲”，陈三立自注：“衡山之莲名衡莲，为湖湘之冠。”

七

洞口桃源著病身，淡妆温雅出天真_（1）。有时索笑低头语：夫婿秦嘉是可人_（2）。

【笺注】

    第七首写罗夫人病身操劳而朴素温文，有时还取笑陈三立，可见还不是太拘谨。此是“事事”的第五件事。

（1）“洞口”二句：小桃源的居室，门里门外都有你的带病的身影，淡妆打扮，温文尔雅，出于天然。

“洞口桃源”，陈三立自注：“湘中所居室曰'小桃源’。”

“温雅”，温和文雅。金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卷五：“更举止轻盈，诸餘里又稔腻，天生万般温雅。”

（2）“有时”二句：有时低着头开玩笑地说：夫婿真是秦嘉一样诚心如意的人。

“索笑”，取笑。宋陆游《梅花》诗：“不愁索笑无多子，惟恨相思太瘦生。”

“秦嘉”，东汉 诗人。《玉台新咏》有秦嘉《赠妇诗》三首，妻徐淑答诗一首，叙夫妇惜别互矢忠诚之情，为历代所传诵。

“可人”，可爱的人，称心如意的人。”明汤显祖《牡丹亭·魂游》：“有情人叫不出情人应，为什么不唱出你可人名姓？”

八

卿还怜我我怜卿，美满恩情过一生。绣罢帘钩鹦鹉睡，半弯凉月诵诗声。

【笺注】

    第八首写二人恩爱的生活场景，尤其是罗夫人晚间绣罢，还要诵诗。此“事事”指第六事。

（1）“卿还”二句：你爱我，我也爱你，美满的恩爱之情中，要过一生。

    “卿还”句，指夫妻恩爱。语出《世说新语·惑溺》：“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

（2）“绣罢”二句：绣活作罢，帘钩上的鹦鹉都睡着了；凉月半弯，传出你的诵诗声。

九

再索宜男已自奇，大儿跳舞小儿痴_（1）。年来病骨支离甚，犹说男昏女嫁时_（2）。

【笺注】

    第九首写罗夫人宜男，很是自负，就是有病的时候，还憧憬着孩子婚嫁的情景。此“事事”之第七件事。

（1）“再索”二句：宜男之相，再要个儿子，已是自负神奇，大儿子已能跳跃舞蹈，小儿子还不懂事。

    “宜男”，旧时祝颂妇人多子之辞。明陈继儒《珍珠船》卷四：“ 韦庶人 妹以豹头枕辟邪，白泽枕辟魅，熊枕宜男。”

（2）“年来”二句：年来身体有病，行动困难得很，还说到孩子男婚女嫁之时。

“年来”二句，陈三立自注：“庚辰正月次男生，而卿巳病肺，不复能支。” 

“支离”，谓艰于行动。唐独孤及《为李给事让起复尚左丞兼御史大夫等第三表》：“顾臣羸瘵奄奄，行步支离，力有所不任，用有所不逮。”

十

噩梦经年讶不祥，无端絮语诉离肠_（1）。剧怜十载辛勤志，赢得天涯一炷香_（2）。

【笺注】

    第十首，写罗夫人远别惦记家人，恶梦不断，可怜十年操劳的心！此“事事”之地八件事。

（1）“噩梦”二句：经年来做噩梦，惊疑是有不祥的事，没来由地絮叨，倾诉离别父母弟妹的心情。

    “离肠”，此指罗夫人之与父母弟妹的分离。

（2）“剧怜”二句：太可怜了，结婚十年来辛勤操劳的心，只落得天边祭奠的一炷香！

    “剧怜”，特别可怜。明王世懋《复出莆阳即事因之有怀家兄》：“五马骖驔又复东，剧怜行色有壶公。”

十一

桂棹悠悠溯大梁，强携药碗祝平康_（1）。真成千古伤心事，萧瑟人天泪万行_（2）。

【笺注】

    第十一首，写罗夫人强撑病体随性到武陟。此是“事事”的第九件事。

（1）“桂棹”二句：船行漫长，逆流而上到大梁；强撑着，携带药碗，希望能平安。

“桂棹”，桂木制的划船工具，代船。《楚辞·九歌·湘君》：“桂棹兮兰枻，斲冰兮积雪。”

“大梁”，古地名，战国魏都，在今河南省开封市西北。隋唐以后，通称今开封市为大梁。

“平康”，平安。《书·洪范》：“平康正直，彊弗友刚克，燮友柔克。”

（2）“真成”二句：真是千古伤心的事，凄凉啊，人天的分隔，令人泪下万行！

“萧瑟”，凄凉。《楚辞·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

“人天”，人间与天上。《晋书·陆云传》：“帝尧昭焕而道协人天，西伯质文而周隆二代。”

十二

长作人间觅母儿，卿还何处觅诸雏_（1）。从今尽彀高堂累，忍见闲房洒泣时_（2）。

【笺注】

    第十二首写，儿子无母，可在人间寻找，死去的人在哪里寻找儿子呢？哀痛至极的悬想！此为“事事”的第十件事。

（1）“长作”二句：长大了，成为在人间寻找母亲的儿子，可你却在那里寻找这些孩子呢？

    “诸雏”，各个小孩子。形容小孩子如小鸟。宋陈造《次王巡检韵三首》：“真成敝帚千金享，笑唤诸雏挂壁看。”

（2）“从今”二句：从今后，足够父母挨累了，哪忍心看见孩子在空房中流泪哭泣？

“尽彀”，足够。彀，同“够”。

“高堂”，指父母。唐韦应物《送黎六郎赴阳翟少府》诗：“秪应传善政，日夕慰高堂。”

后二句是写母亲不忍见孙儿哭泣。据杜俞《罗孺人墓志铭》云：罗孺人“疾笃，令婢抱两儿前，抚之曰：'长为无母儿矣。’”

十三

记得奄奄诀别难，吞声枕畔泪痕乾_（1）。微闻片语须防醉，珍重何人共岁寒_（2）。

【笺注】

    第十三首，写罗夫人诀别话语。此“事事”之第十一件事。

（1）“记得”二句：记得你气息微弱，艰难地诀别人间，泣不成声，枕畔泪痕也哭干。

    “奄奄”，气息微弱貌。晋李密《陈情事表》：“气息奄奄，人命危浅。”

（2）“惟闻”二句：只听得见只言片语，要我喝酒不要喝醉，保重身体，不知和谁人共度老年？

“珍重”，保重。常用于道别。南朝梁王僧孺《与何炯书》：“所以握手恋恋，离别珍重。”

“岁寒”，喻老年。《文选·潘岳＜金谷集作诗＞》：“春荣谁不慕，岁寒良独希。”李善注：“春荣喻少，岁寒喻老也。”

十四

病大缠绵死亦劳，纤魂娇弱苦难招_（1）。崎岖直到长河北，风雪漫天哭素轺_（2）。

【笺注】

    第十四首写罗夫人死了也要奔波路途，此正如《哭亡室罗孺人诗》所云：“生人死而安，子死犹奔忙。”此“事事”之第十二件事。

（1）“病大”二句：重病纠缠已久，人死了还要路途奔劳，纤瘦的魂魄，娇弱得难以招魂归来。

    “难招”，此指难于招魂归来，期冀能复活。此思极之语。

（2）“崎岖”二句：路途崎岖，直到了大河以北，漫天风雪，流泪跟随着蒙着白布的马车。

“素轺”，蒙着白布的轻便马车，此指运棺到武陟的车。轺，只有一马驾之的轻便车。史记·季布栾布列传》：“朱家迺乘軺车之洛阳，见汝阴侯滕公。”司马贞索隐：“谓轻车，一马车也。”

十五

万劫尘埃证妙禅，佛场清磬响诸天_（1）。晨昏视子荒城侧，相对虫丝一惘然_（2）。

【笺注】

    第十五首，不再写往事，而是写停灵柩于武陟的法云寺，陈三立常来看视。

（1）“万劫”二句：万种劫难，尘埃一生，证得了微妙的禅理，佛事的法场，钟罄清越，响彻诸天。

“万劫”，种种灾难。明李开先《十一煞·赠康对山》套曲：“千盘万折连云栈，万劫千灰枉死城，糊突梦谁能醒。”

“妙禅”，微妙的禅法。《大宝积经》：“常入微妙禅，无著无所依，无住无攀缘，智者定如是。”此句似有讥讽之义。

“佛场”，做佛事的场所。清周亮工《从山后倒入无想寺与僧惺悟》诗：“阴森栝柏迷无路，倒听鐘鸣有佛塲。”

“诸天”，佛教语。指护法众天神。佛经言欲界有六天，色界之四禅有十八天，无色界之四处有四天，其他尚有日天、月天、韦驮天等诸天神，总称之曰诸天。

（2）“晨昏”二句：早晨和黄昏来看你，在这荒城的一侧，看见悬着的虫丝，一阵神思恍惚。

“荒城侧”，此指武陟的法云寺，罗孺人灵柩厝于此。

“虫丝”，虫类吐的丝。北周庾信《伤往》诗：“镜尘言苦厚，虫丝定几重。”

十六

啼到难言笑转痴，醒无聊赖醉都非_（1）。轮囷满眼相思泪，洒与青天夜月知_（2）。

【笺注】

    第十六首，写自己是罗夫人后的百无聊赖，痛苦而无人可说。

（1）“啼到”二句：哭到了说话都困难，笑到了极点反而变痴呆；醒了，没有意思；醉了，也都是不自在。

    “无聊赖”，精神空虚。宋朱淑真《寓怀》诗之一：“孤窗镇日无聊赖，编辑诗词改抺看。”

（2）“轮囷”二句：情思纠缠盘结，满眼是相思眼泪，都洒给青天，洒给夜月知道吧！

“轮囷”，盘曲貌。《文选·邹阳＜狱中上书自明＞》：“蟠木根柢，轮囷离奇。”李善注引张晏曰：“轮囷离奇，委曲盘戾也。” 此当指情思盘旋。

【附记】

胡迎健：“十六首诗悲咽惋怅，有的还融入口语，如'卿还怜我我怜卿，美满恩情过一生。’并无陈三立后来为诗奥雄峭拔的面目。”（《陈三立与同光体诗派研究》7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