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瓢月光,第1张

半瓢月光,Image,第2张

李登建老师题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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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瓢月光

文 / 张远文

月光,是个好东西,半夜三更的,洒在庄稼地里,不厚此,不薄彼,茂绿的萝卜白菜,不多沾一瓣,枯黄的红薯藤,也不少附一粒。月光,浮在树梢、草叶上,也溶在屋瓦、篱笆中,随着不屈不挠的鸡鸣一声,狗吠一阵,月白的光就醒跳跳的,沿了山坡,循了溪水,悄无声息地顾盼有情。坡陡,它也陡;溪深,它也深。待溜进屋檐、水缸、灶台,早起的人们随便舀起一瓢或是半瓢,水便有了光,光中有了水,或者说,水便是光,光就是水。天刚麻麻亮,各家灶台的炊烟升起来,一袅一袅的,整个村子霎那间死寂寂地活了过来,许多逐一光明的事物,被无法定格的草鸮、鹞子,一翅一翅飞到很远。

村子活过来的时候,很快,没有了月光,只有村子,低处不紧不慢的生机,经年如新,看得见最早的黎明,蓼子草给泥土上色,花朵为果实让路,一只瓢虫趴在露水里击壤而歌。没有了月光的村子,灰朴朴的,整个轮廓有些漫不经心,甚至是潦草。屋顶的小青瓦,黛幽幽的,鱼鳞般朦胧的光,从屋檐上早早滑下来,如同一只薛定谔的猫,将生死有无叠加在前庭后院的鸡鸣狗吠中。水缸里,先前荡漾成碎银子似的月光,也随了灶台燃烧的柴火,哔哔剥剥隐了身形。日升月落,天边,略显羞赦的太阳光在云层罅隙里遮遮掩掩,先是一抹嫣红、粉红,然后是一线橘红、杏红,尔后成了簇簇的朱红、枣红,不过一袋烟工夫,漫天的霞光迸射出来,笼了整个村子,疏疏离离的屋舍,瞬间有了蓬荜生辉的气息。阡陌田畴,丘垅墟曲,鸡鸭斜了翅膀,牛羊晃开步子,男人扛着犁耙,女人背上背篓,鸟雀音声相和,草木高下相倾,颇有点陶潜“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归园田居境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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磕磕绊绊的日子过得久了,常年生活在村子里的人们,并不觉得月色、晨光有什么稀奇、好看,他们低下头来,需要盘算的是“清明前后,种瓜种豆”,“清明谷雨两相连,浸种耕田莫迟延”……大清早起来,男人首先得到溪边井旁,挑着一担担月色回家,将沉浸了一整夜的新鲜的水,挑满水缸;女人们则拿了棒槌,在溪边,起起落落地捣洗头天晚上换下来的衣物。彼此匆匆忙忙、扑脚翻天,然后是男人劈柴,女人烧火,急切切做饭,红薯米、南瓜汤,一阵唏里哗啦碗筷乱响,男人一仰脖子,碗底朝天,又意犹未尽,长舌顺势舔了舔转动的碗沿,咂巴咂巴双唇,伸出青筋突露的手,下意识抹抹嘴,一顿囫囵吞枣的早餐,算是迅雷不及掩耳地完成。女人往往会小心端了碗,并不上桌坐,只是站在一旁,低头瘪了瘪嘴,略显斯文地吞咽,不管饱与未饱,待男人的碗筷一落桌,便默默躬身收拾。一瓢水落入灶锅,顺手操起丝瓜瓤,窸窸窣窣净了碗筷,一双湿手抹了抹了耳边鬓发,抖一抖绣有并蒂莲花样的衣襟,旋即回转身,镰刀锄头在手,随了男人上山下坡,一前一后,双双致力于田间地头的事事物物,风来雨往,该当如何,便是如何。日子晴过了头,蓄不下秧田水,一时性起,还会一起扯了嗓子,高腔高调地骂朝天娘。若是“立春打了霜”,就担心“当春会烂秧”,虽说春雨贵如油,然而雨水太多,田间地头却容易渍湿板结,庄稼免不了会叶黄根烂,穰穰满家的期许,自然而然要大打折扣,偶尔也会跺脚跳骂“斩千刀,砍脑壳”的。然而,跳归跳,骂归骂,人不哄地皮,地不哄肚皮,该土、肥、水、种,还得土、肥、水、种,该密、保、管、工,还得密、保、管、工,起沟、薅草、松土、施肥,样样少不了。回了家,还得想方设法弄一小块猪肉,方方正正切了,虔心煮熟,插上筷子,置于碗中米饭之上,恭恭敬敬的,烧了香纸,泼了酒,作揖磕头,敬神龛上的先祖,拜当方的土地菩萨,祈盼岁稔年丰,土能生万物,地可发千祥,一年四季,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村里的人们,大抵不会过多在意司空见惯的月光,这,并不显得有什么蹊跷,相较于白天里的日头、庄稼所需的雨水,月光的有与无、多与少,跟米桶里的米、水缸里的水,毕竟没有多大关系。小孩子却不一样,月光下,晒谷坪里打陀螺、滚铁环、飞纸板,草树垛中捉迷藏、摔跤、跳马、撞拐子,嬉闹得不亦乐乎。更为刺激的是,野天野地里,三五成群,低头猫腰,胆战心惊,偷地里的红薯、花生、甜高粱杆子,树上的桃李酸杏、桔柚红柿、青枣板栗,若是没人发现,便雄纠纠、气昂昂地大唱特唱:月亮粑粑,天上歇哈,随便一口,胖个娃娃。若是不幸被发现,则如惊弓之鸟,四下作鸟兽散,待灰头土脸回了家,免不了会挨上大人一餐骂或是一顿揍,只是,第二天,彼此呲牙咧嘴的,往往又会忘乎所以,故伎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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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蜇过后,桃始华,仓庚鸣。月亮,爬到屋后的山尖尖,自然而然的,逐渐丰满了许多。小草开始拱出许多鸟儿的叫声,脆脆的,沾满无可比拟的露水。到了清明谷雨时分,枯寂的山坡一下子生动热闹起来,高大的槐柳、梧桐、乌桕、椿木、梓树,低矮的猴头蕨、芭茅草、马齿苋、青蒿、刺蕻、昌蒲等,争先恐后变着法子抽出嫩黄、浅绿、淡紫的小芽,将一生所需的童话,在风中自顾自地斑驳,旁若无人地朗诵。五色梅开出一簇簇淡紫、紫红、粉红、橙黄、深黄的花朵,看它的人,连骨头似乎都想发芽、炫彩、沁芳。

乡村的四季,无外乎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春天的荒地,宜及时开垦,及时播种。屋后山的瓦头冲,生产队分了块荒地,开垦出来,可以种上红薯、高粱、芝麻、籼粟等。家里姊妹多,劳力少,年年超支,父母白天要挣工分,这块荒地,自然只有晚上寻隙去伺弄。明月高悬时,父母带了大哥、二哥和我,来到后山,他们挥大锄,我拿小锄,他们一锄挖下去,深翻出来的土坷垃大,锄头脑来不及细敲的,由我用小锄再挖敲碎。荒地并不好挖,到处是竹鞭、树根、茅草茎,很是费劲。我看着月亮地里的父母、大哥与二哥,舒臂、躬身、扬锄,俯首,人随锄倾,锄随人动,一刻也不停歇,抡出一个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每挖一锄,似乎都蘸着月光,在向土地艰难地致敬。月光照亮俯身的脊背,双手一前一后握住的,仿佛不是锄把,而是盈盈的月光。我揩了揩额头被月光漂白的汗水,一屁股瘫坐在土块中央,看着月光一点一点流进父母的皱纹,流进大哥、二哥的眼晴,流进土地的深处。他们似乎不再是我的父母、哥哥,而是土地蹿出的庄稼,成为大地隐秘的一部分,把所有的月色和风声,都留在寂静无言的一生中,苍天厚土,生死相契。我饥肠辘辘地看着这些庄稼,以及周边泛白的树影,想起灶台那口嗷嗷待哺的锅,想起五荒六月的愁眉苦脸,感觉每一锄大大小小的土块,都是可以救命的亲人;每一粒掠过双肩的风,都是绿油油的;每一缕指缝间漏下的月光,都是香喷喷的。事实上,那块荒地,在每年青黄不接的日子里,确凿让全家人得以勉强裹腹,续了全家老小的性命。或许是结草衔环,又或许是心有戚戚,不知在何处完成自己,事隔多年,英年早逝的二哥,长久地躺在这块荒地旁,将自己存放在最近的雨水里,举出几朵小花,心心念念守着它。可是,除了坟头未荒外,其它的,却彻底荒了。每次清明,陪二哥抽支烟,我都沉默着,不多说一句话,看似唾手可得的兄弟相见,终究隔了一道荒芜得太久的月光,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心慌,亦心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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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的村子,说句实在话,算不上完整意义上的村子,没有前庭挨后院、屋檐搭屋檐的密密麻麻,全是东一栋、西一间的,散落在溪旁、路边。乌黢麻黑的天,偶有一星灯火,从浓稠的夜空挤将出来,很像是田野上某只落单的荧火虫,可怜巴巴的,一闪,一闪,闪着闪着,就闪没了。家中的灶台,铺陈得有点与众不同,土砖三合泥砌成,环了三孔灶眼,有点桃弧棘矢的意味。灶面上安放有大、中、小三口灶锅。大凡屋里有红白事路时,大锅多用来上木甑蒸饭,平常倒是熬猪食的时候多;中灶锅,用来煮饭;小灶锅,作炒菜用。中锅与小锅相接的夹弧处,凿一小孔,置放鼎罐,无论是小灶或是中灶生火,鼎罐连带受热,罐内始终会有热热的水汽氤氲,可供洗菜、洗碗。灶台边烧早火,是个技术活,得用细细的枞毛、楠刷垫底,然后架上细细的干柴,劈了小块的枞膏,用火柴点燃,待燃烧得透亮时,再将略略粗一点点的干柴拢进去,整个过程,由细到粗,由慢到快,由虚到实,需要循序渐进。若是柴火架得太实,少了足够的空隙,又或耐心不够,虚架的柴火塌了,稍有不慎,灶火便会熄灭,得重新再来,留下满屋青烟,熏得人眼泪双流,呛得人咳天咳地的,麻烦得很。若是寒冬腊月,将晚上用灰埋好的火籽,缩手缩脚地扒拉出来,架好柴后,就用吹火筒,深吸一口气,鼓起腮帮子,接二连三的,使劲吹,直到灶火“嗤嗤嗤”地燃起来,黑黢黢的屋里,瞬时有了可喜的辉煌与亮堂。火烧得旺,不时爆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大人见到就会说,这是笑火,说不定会有亲戚六眷,或是远客,走进屋门槛来做客,得好生招呼。

灶台上,早过晨曦的炊烟,与月色最为亲近,有它的灵性,它的颜色,它的形状,它的味道,与生命的气象息息相关。年成好时,炊烟厚实、灰白,热热乎乎,飘飘摇摇,扭来扭去,有着手扯白糖的绵长劲道,又咕嘟咕嘟弥出饭菜的醇香;日子紧时,炊烟稀薄、青黑,有气无力,东倒西歪,若有若无,像是月色中的一炷熏香在祷告上苍:来年多雨水,多庄稼,多收成,不至于两手空空,比天空还空。大白天,从村子到镇上的小路弯弯曲曲,知趣的小草慢慢退到两旁,为脚步让出一条通道。路旁,枝条舒展的黄荆条开出蓝花儿,硕大繁茂的丁香开出紫花儿,有棱有角的绣线菊开出白花儿。野地溪滩上,黄蒿、青蒿、艾蒿簇簇丛生,浓香、馨香、清香涵蕴淋漓。田间地头边,苞谷抽出长长的穗须,黄豆绽出椭圆的嫩叶,红薯牵出翠绿的藤蔓……所有鲜活的生命,都在日升月落、月落日升中皈依、轮回。时移境迁,春耕夏种,守秋晒秋,有朝一日,它们都会在村寨人家的灶台边缓缓集结,薄暮时分,化作鼎盛的灶火,袅成稠密的炊烟,与月色久别重逢,与岁月浑然相融,轻而易举地逾越人间。

太阳晒人,月亮撩人。父母起早贪黑,需要在太阳底下,犁田耙地,割茅打草,烧炭伐木,烧草木灰,烧石灰……汗长水流,想方设法养活一大家人。小孩子自然也不能闲着,家里各种各样的琐碎活计,都得帮着做。从镇上那栋唯一的三层楼木房子念完书回来,拾柴火、捡稻穗,扯猎草、熬猪食,生灶火、煮夜饭,也是忙得团团转,两头翘。最要命的是,掀开米桶,桶底见光,不知如何是好,心绪瞬间便黯然到了极点。二哥长我几岁,面子薄,怕丑,借米的事,自然而然落到我身上。每当此时,我本能地想急速逃开,二哥倒是眼疾手快,一把将我准确无误地揪了回来,急煎煎地瞪眼:去,还是不去?我只好噙了泪,一步三挪,磨磨蹭蹭,端了撮瓢,拎了升子,去了东家往西家。或许是村人看我面黄肌瘦、可怜兮兮的样子,遭孽得很,大凡自家屋里有过三两升米,都会匀给我一升或半升,我鸡啄米似地低头鞠躬感谢,只差五体投地地匍匐磕头。村人爱怜地摸摸我的头,交待我小心端好米,说:“谁都会有过缺粮少顿的时候,快点回去,不然,灶锅里的水都会烧干的!”我不敢跑,生怕撒了米,只能是风快地走回家,快近屋门口,就大喉咙大嗓门地喊:“二哥,二哥!”二哥知道我借得了米,阴焦的脸顿时舒展得像朵花,连声说:“佬佬好脚色,佬佬好脚色!”然后,我就趴在灶台旁的板壁上,用黑火炭写上:某年某月某日,借到某某家一升或半升米。到了家里有米还时,父母便交待:借时浅,还时满,升子堆个小尖尖。后来的很多日子,每想到此,我心里便会涌过阵阵暖流,滚烫烫的。不管哪个人、哪个村,老得有多快,活得有多慢,不管野花说了什么,落叶说了什么,溪流说了什么,山石说了什么,撒欢的牲口说了什么,村人一是一,二是二,吐口唾沫是个钉,他们的淳朴、善良、厚道与悲悯,都是如此地与日俱增,盛大夺目,远胜庄周贷粟的忿然作色,颜子借粮的怏怏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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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不止一次地暗下来,山云淰淰过后,月亮缓缓升起,月亮地里,一茬一茬的庄稼,如云中旌幡,在风中,与月色喁喁私语,它们要把积攒了整整一个季节的悄悄话,说给山听、水听、云听、雾听、月色与星光听。或许,庄稼的确会记住许多的事情,风一吹,月亮一照,村庄里每一个全新的旧日子,都历历在目,屈指可数:张家娶的媳妇,李家盘的老人,隔壁丁家添的孙子,湛家冲新起的木屋;上河坪的白菜,沿溪坪的萝卜,老街上的豆腐,新街上的店铺;闲得打盹的云,急惊风似的雨,长空雁叫的风,全在峰回路转的婆娑之中,青黄枯荣,叶贴着叶,枝靠着枝。

说到底,我算是个记性差的人,记不住许多的事情,许多的事情也记不住我。常常,莫名其妙的,试图走出院门,结果,风一吹,愣愣的,又被刮了回来。我只好老老实实地呆着,等待着一些事情的发生。直到有一天,苇风簇动,我顺手拿起水缸边的瓜瓢,舀起了半瓢月光,我才突然发现,村头那棵巨大的苦楝树,早已倒掉的苦楝树,忽然又在月光中站了起来,稳妥妥的,站成一个枝繁叶茂的图腾,幽深而玄妙,朦胧且芬芳,犹如风中摇曳得一动不动的村庄,每一道沧桑的门扉,都可以装载月光,亭亭独坐,夕夕清嬉,只是,没有视频,没有导航,也没有签证。

许多的时光,或已辜负,或待辜负,只是,故乡之上,还有故乡,很多事物披上卑微的袈裟,需要亲近,也需要远离。独处一隅,苍茫的月夜,这么远,那么近,一岭岭风中喊疼的树,可以被忽略,可以被忘记,却无法被消逝,被虚拟,因为,它早已准备好银晃晃的枝条,供万物栖息。

山河故土,月晕而风,青木簌簌,梨花满枝。此时此刻,站在时间之外,无需等待,也无需繁忧。

                                2022.12.7于沅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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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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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远文,中学高级教师,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传道授业多年,审问慎思,顺天致性,愈教愈惑。大道不从心外得,一片闲云涧边来。略识几字,偶尔下水为文,不敢以作家居,仅为某种私想表达者。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中国教育报》《教师报》《湖南日报》《中国报告文学》《湖南文学》《文学界》《文学风》《诗歌世界》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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