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戈 | 墘 上 石 铮,第1张

唐 戈 | 墘 上 石 铮,图片,第2张

数百亩湿地草场,镶嵌在松海之中,在环草场步游道上,邂逅一截残破的夯土墙,断茬戟指天穹,如刑天舞。这是座废弃的厝坪,依稀可见的门墙基前,一个石臼斜肩而立。一土一石,一凹一凸,一点一面,在摇曳的野草中,组成一个粗粝、荒凉而又峥嵘、刚硬的存在,就像这座曾经的房子的主人——烈士肖茂友。

这里是上圪的制高点,水竹洋自然村的大坂,现在大名鼎鼎的仙山草场。湿地永不干涸的水濡养着这片土地,让这里的草木葳蕤不衰,在海拔一千余米高山强劲的风中,不停舞动的草梢,如招魂的幡——魂归来兮!

他的照片挂在上圪村红色记忆馆里,图片说明:“肖茂友,上圪水竹洋人,中共党员,1946年参加革命,水竹洋党支部书记,1948年11月在上圪水头被捕杀,时年41岁。”

简短51个字,叙述了他41年的匆匆一生。上圪许多人亲眼目睹了他牺牲的过程,几个目击者至今健在,仍坐在原先观看的那个客聊坪上(其时是泥地,架两排柳杉木椽,如今是水泥地,摆几把杂货店提供的凳子),向我们叙述那个鲜血淋淋的过程:真是条硬汉,比墘上的石头还硬百倍,保安团用棍子抽,用枪托撞,用刀子刺,用烧红的火铲(用于清理灶膛里木炭和木灰的铁铲)烙,他就是不招供,不肯投降。时间久了,叙述多了,老者的语气已经相当平静舒缓,但不难听出其间蕴含的敬佩与赞赏

直到昨天,我的意识深处还顽固保留这样的观念:这样血腥的场面,似乎只应存在影视里有,课本里有,或在遥远的时空里。真没想到,就在这个小而安静的山村里,就在那个不起眼的芳草凄凄的菜园上,也有如此的壮烈!

“他被拉到那里。”老者用手指了指50米开外河边的一坵菜园,“就在那里,坮上那坵园角,被打了三枪,倒下了,倒在园角的那块石上。”当地人把山脊上的田园称为坮,一如把山坡开垦为梯田称之为墘。

上圪,本应为上墘吧,老村坐落在一片高陡的梯田上。且不管词典里如何诠释墘字,反正在当地,有且只有山坡上的田园才叫墘。村前的叫前墘,村北的叫北墘,墘上有一株大柿子树就叫柿树墘,坡上这片田可收割八十担稻谷就称八十墘。乡村的命名简明实在,言之有物有据。在一个短暂的激进年代,有专家欲将汉字进一步简化,以便逐步与其时国际通用的字母文字接轨,“墘”被简化为“圪”,后来遭遇浓重的复古情结强有力的反对,那次简化字改革结果被复盘。但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后来出台的权威村名规范文件没有拨乱反正的意思,仍把“上圪”赋予这个村庄,并且干脆把这个字的读音“ge”也一并陪嫁给了这个村庄。“上墘”成为上圪,笔者在那儿驻村挂职,文友便调侃我为“上疙瘩”村人。好在村名“上圪”,但终究改变不了村庄挂在墘上的事实,也改不了村庄曾有过那一段风云激荡的革命史。

上圪,屏南的12个老区基点村之一,一个三百余人口的小山村,安安静静地隐于六千亩毛竹林海中,半村挂于墘上,半村卧于墘脚的溪边。一条与村庄不相称的宽阔溪流,从仙山草场奔腾而下泉水,清澈欢快,像未曾入世的真人,在布满巨石的河床上跳跃穿梭,村庄的一切活动,以及人籁,都在溪声伴奏中完成。近年来,村里争取了数以千万计的项目资金,投入村庄基础设施建设,不但通路通水通电通网络,沿河建起了广场、喷泉,步游道、景观带,屋舍俨然,路净巷洁。走在洁净的村巷里,听风拂竹梢,绿浪翻腾;看水过村庄,筝鼓琴鸣,恍如世外。这样的村庄,怎么会有刀光剑影、枪炮隆隆?

客聊坪上闲坐的老者漏风跑气的口中偶尔跌出的只言片语,村中的红色记忆馆,毛竹林间的红军洞都告诉我们,告诉今天,历史不曾忘记,上圪,确实曾经一度风云际会、硝烟弥漫。只是我们很难将眼前的这个幽静的小乡村,与中共闽东北特委、军分区驻地,屏古瓯工委诞生地,屏古瓯县委驻地,闽东北红军独立营重要活动地等这些带着剑气与硝烟的词联系起来,但她确实就是。

1933年,饶守坤、王助等从闽北路过,见这儿地处屏、古、瓯三县交界处,山高林密、地广人稀,且有许多天然岩洞和山间清泉,便于神出鬼没地隐蔽和从天而降般的突然出现,欣然留下,为创立闽东北革命根据做准备。

“1936年12月,国民党新11师杨杰臣团得悉独立营在上墘村活动,派出第五连官兵近百人,化装成当地农民偷袭正在上墘村弄巷口张贴宣传布告和标语的游击队指战员。指战员闻警后迅速撤至后门山上,在副营长徐功登指挥下,依托有利地形,给敌人一个迎头痛击,击退敌人,并毙伤敌数人。”(摘自《永远的丰碑——新四军在屏南》政协屏南县委员会编)

窄而弯的村巷,逼仄破旧的房屋,山上的石头洞里,穿梭着外乡人的身影。黄立贵、王助、饶守坤、左丰美这些一度大名鼎鼎的人物,以及许多不知名的衣衫褴褛的游击队战士行色匆匆。这些曾让他们的敌人闻之胆寒、见之心惊,却又急切搜寻,必欲除之的神秘身影,与村民扛竹荷粮沉重的身影,稚童轻盈雀跃的身影,以及留守老人蹒跚迟滞的身影交错、重叠,剥离、汇合。近百年来,在这片热土上,他们的名字,他们的身影从未褪去。敌人为了驱赶他们、搜寻他们,不惜严刑逼供、烧房毁村。

红色革命选择了上圪,是时代的际遇,也是历史的宿命。

1934年,红军第五次反“围剿”失利,中央红军被迫长征,闽北根据地大部分被国民党军队占领,中央闽北分区委与上级党委联系中断。4月,左丰美率省委主力部队抵达上圪、水竹洋一带,发动群众,恢复巩固屏瓯边根据地和交通站,周边的村民都被动员起来筹集粮草支援军队。10月,闽北分区委派出黄立贵、饶守坤、王助等率领闽北红军第五十八团300余人,从崇安出发,经建瓯、松溪、政和边境,进入屏南,在上圪、水竹洋、山峰一带宣传共产党主张,创建根据地,发动群众打土豪、分田地、抗租、抗税、抗丁。百余人的村庄,几乎户户参与,或出人,或出粮,或出钱,或提供活动地点。1937年12月,左丰美、张承先奉命带领100余人的东北抗日义勇军返回屏瓯根据地,以水竹洋、山峰、岭头为据点,在根据地和周边地区开展抗日救亡运动。

上圪村民和大大小小的岩洞,涓涓不竭的清泉,以及数千亩毛竹林,都为游击战争提供着坚实的依靠。

上圪的石头一如村民,有血性。

河道,黑黝黝巨石盘踞,急湍的水流在它脚下、身边碰撞迂回。房前屋后,田边园角,这里一块,那儿一簇,或顾盼生姿,或默然相对。举目四周,满目的毛竹翠叶间,不时有巨石峥嵘头脸突兀出来。不管是水中的,山上的,屋边田角的巨石,都有一个面是平展的,那是开裂崩塌的证据,也是石头向天地坦露的坚贞。

山岩崩塌,泥石俱下,大浪淘沙,急流汰弱,留下巍然不动的磐石便腾出孔洞。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这些磐石,这些岩洞,便成为闽东北红军游击队的栖身之所,成为危急时刻的重要荫庇。壮志饥餐野菜汤,渴饮山泉水,那是真正的餐风宿露啊,就为了心中那份理想,那个信念,甘忍常人无法忍受的饥寒困苦,甘冒抛弃身家性命之险而为之奋斗,他们的英气,在岩洞里氤氲不散。后来的人们,便赋予那些曾经为红军游击队遮风挡雨、抵御洪水猛兽的石洞一个名誉——红军洞。

上圪,包括她的自然村水竹洋,有很多这样的红军洞。

“那块大石头,中间有许多孔洞相互联通,当时驻过游击队,现在里面还有破瓮碎碗。”

“那一堆石头下的洞里,当时红军伤病员在那儿疗伤。”

“那个石垱,后面有个湾,叫罗垱湾,饶守坤、王助、左丰美在那儿开会,成立闽屏古瓯县委。”当地人把山包、小石峰称之为垱,把山谷称为湾。

1936年4月,闽东北特委、闽东北军分区在王助和饶守坤的领导下,从山峰及附近各基点村抽调积极分子,在山峰村成立屏瓯独立营,隶属闽东北特委、军分区。红军游击队依托上圪、水竹洋、山峰茂竹险峰开展游击战争。屏瓯独立营建立闽东北特委交通站,下设7个联络点,其中有2个在上圪境内,即水竹洋联络点和大坂联络点,成为闽东北特委和军分区探听敌情,购买并运送枪支弹药和粮食等生活用品,接收、治疗红军伤病员,以及送信带路等重要经络与穴位。

在上圪红色记忆馆的那面墙上,贴着两个烈士的遗像和20多张荣誉证书:“刘光宁同志在解放战争时期曾参加游击队员革命事,为人民解放事业作出贡献。特发此证,以资纪念”“王增灼同志在二战时期曾参加接头户革命事,为人民解放事业作出贡献。特发此证,以资纪念”“王增辉同志,在解放战争时期曾参交通员革命事业,为人民解放事业作出贡献。特发此证,以资纪念”。游击队员、交通员、接头户是当时参加革命的三种主要方式,捐钱捐粮更不计其数,已经寻常得不值一提。还有许多人,因为各种原因,比如遗忘,比如证明者的失踪,比如没有人为之争取,他们的名字未能进入这面象征荣誉的墙上。

那日,正月里的一天,大雪初霁,水竹洋村少妇苏银钗上山采药,见雪里躺着一个冻僵的红军,他的身上覆盖了一层白雪,被血染红的衣服冻成了石头,脉搏微弱,气若游丝。苏银钗连背拖带地把这位红军弄进山洞,拍去身上的雪,见上衣是四个口袋的,知是一位红军首长。苏银钗细心地为他处理伤口,生火取暖。之后的十多天里,每天为他送饭,采青草药疗伤。在苏银钗的精心照料下,红军首长很快痊愈。他感激不已,临行前,从身上扯下一角布片,写下“雪满山中高士卧”给苏银钗,做为日后相认之凭证。上世纪70年代中期,苏银钗已到主村上圪生活,那位红军首长开着吉普车、带着警卫员到水竹洋查访救命恩人。其时文革还未结束,受访的村民或出于对运动的恐惧,或因一点私心,刻意否认了苏银钗的存在。首长与苏银钗擦肩而过,一段关于军民鱼水情和报恩的佳话留了有些遗憾的结尾。如今,银钗老人的儿子依旧保存着这片布,字迹工整。从文字的笔力和内容上,都透露出书写者的文化修养。

那一段烽火岁月,是上圪不灭的记忆,也是上圪村的殊荣,那是许多的牺牲换来的,青春、热血、家庭,乃至生命。有一次,上圪村民进山躲避敌人搜捕,一个年轻女人襁褓中的婴儿啼哭不止,为了避免暴露全村人,只好将婴儿溺于河里。“王朝佑,上圪水竹洋人,1935年参加革命,1937年被伪保五团捕杀于水尾拱桥头,时年47岁。”47岁的生命,戛然而止。“好汉哪,可惜没有留下后代”,村民讲起王朝佑,既敬佩,又惋惜。由于对手的束手无策而恼羞成怒,以及黔驴技穷而采取的拙劣招数——坚壁清野,水竹洋村三次被成烧为废墟,一屋不剩。

村民坚毅如石,烧了再建,建了又烧,一而再,再而三,像是赌气斗狠,最后还是水竹洋胜了,烧村庄的人早已没了,水竹洋村庄还在,就像那些山里河里的石头,任劲风吹拂,激流冲刷,峥嵘不改。如今的水竹洋村因海拔高,土地肥沃,237国道傍村而过,成了屏南反季节蔬菜的重要种植基地。她的大坂,如今成为天星山森林公园的一部分,成为一个让人向往的景区,一个理想的红色革命教育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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