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先彪：行囊

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

黄先彪，湖北天门横林黄家八湾人，70后。小贩营生，偏喜文弄墨，笔耕不辍，皆鸡儿猫儿漫笔闲杂清散事，自娱自乐之。

行 囊

星期天的傍晚，天色渐暗，开车送儿子上课。车行火车站路口，人行横道前见一妇女背上背着一个大牛仔包，左肩扛着一个小帆布包，右手还提着一个，她在湍急的车流中穿梭。突然就心头一软，斑马线前远远地就把车停住，注目望着她朝火车站方向跑去……

一路上，儿子和他的同学在车上聊天，我的思绪却百转千回。

曾经许多次这样背着行囊的画面，剪辑版出现在脑海中。

那年，大儿子才三岁，我们从昆明辗转到广州去讨生活。大大小小八个包，昆明大哥开着他的老伙计送我们到火车站，我们卸下行李，蚂蚁搬家一般倒运几次才把包放进站。快要检票上车了，女人一手抱紧儿子，一手提满东西，我背上手上全副武装。我至今都还记得，当时被急切的人潮挟裹一步一步朝前移的感觉——那担心害怕感觉。

 怕丢了家人，怕丢了东西，怕赶不上车。怕不能随波逐流。

这样的场景，镌刻在我平淡的人生经历里，让我体会到生活的艰辛，人生的不易。

背起行囊，定然要前行远方。但那遥远的远方，许多时候，都是面目模糊、忐忑不安的未来。

还记得那年刚刚懂事的我，突然有一天，毅然决然收拾好包裹，说要去远方，去搏我的前程。我不管不顾母亲哀求我留下的唠叨，在第二天的黎明时分丢下还在喃喃自语她，背起简单的行囊，扬长而去。

那年，年少轻狂的我以为出门就会遇见成功，其实，只不过是换个地方无聊罢了！

一个简单的包，只身一人，我投奔了在西安的叔叔。两个多月的白吃白喝后发现，理想是天边的星，可望而不可及。

在家所有胡思乱想勾勒出来的困难与希望，到了目的地后便消融在城市的车水马龙里，化成一片茫然。

背上行囊简单，知道朝哪里出发，能够做什么，却不是件容易的事。

两个多月后的一天，叔叔安排我回襄樊帮他办事，满心想报答他的我又一次毅然决然地前行。不过，这次和我一起从西安返回襄樊的除了我当初离家出走带去的行囊外还有几大包的货。

当送货的三轮车被挡在汽车站门外空车折返而去后，我望着横七竖八躺在站外面的几大包，还来不及仰天长叹，便立马开始行动。

从站外到汽车停靠的地方，大约近百米之远，每个包都超过100斤，这个重量绝对是我平时一个人不曾扛起过的重量。

我现在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将所有的货都搬上的汽车，我只知道，通过这件事情后来总结出一个真理:人的能量，往往被逼到绝境会爆发出惊人的威力。

那几包货，我甚至现在都认为自己无法搬的动，但是事实上，当时的我，做到了。那几包货被放置在汽车后部的过道中间，由于车上已满员，每个卧铺上都已经躺有人，我只能被售票员安排蹲在过道的货物上，那时候高速公路还没有现在这么发达，车穿越秦岭，长时间的盘山公路，列车在黑夜里前行，车身随着起伏迂回的路面不停地上上下下，左右摇晃。原本就有晕车毛病的我坐卧在车中央，身边没有固定物件依附，只能随车摆荡，这一路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的记忆，时至今日，都记忆犹新。

这就是生活，它总会在适当的时候告诉你:到了远方，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当脚步踏上征途的那一刻旅行开始，路上再苦再难，都必须继续往前行。

背着笨重行囊前行的经历回忆起来也不是都如这般苦涩。当年和杏春、大丽一起去柯桥进货。从襄阳开往上海绿皮火车下来，转到上海开往杭州的旅游列车上时，宛如经历一遍人间天上的际遇。一边是闷热闷臭拥挤的人间，一边是凉爽干净舒适的天堂。那应该是一个美好的周末，对于他们来说，忙碌了一个星期的工作，放下手头的事，从上海到杭州去休闲两天。旅游列车上的人，一个个都穿的干净时尚，他们都显得斯文且秀雅，要么看书看报，要么安静的望着车窗外，即便有人说话，也慢条斯理，细声细语。那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应该收敛起些粗鲁，也应该可以更加斯文一点，以便最快和这样的环境相融。

杏春从她的包裹里翻出零食，那是她上车前买的旺旺雪饼，我们三人一边享用，一边望着窗外的风景笑说:这样的环境，才不辜负这样的美味。那时候的我们，都只是二十一二的年龄，有太多追求，也太容易满足，哪怕一包旺旺雪饼，就可以把我们的心情打扮成为一个精致生活的人。

到绍兴进完货，为了赶货的时效性，也为了省那么一点托运费，我们每个人都带了几匹布，那最大容量的牛仔大背包被塞得满满当当，背在身上，像个蹒跚前行的大乌龟。我们赶到萧山火车站已经是傍晚，从公共汽车上下来，三人背着包急急前行，穿过一段幽暗的马路，我走在前面，杏春跟着，大丽拖在后面。突然从暗处串出一名打扮妖艳的妇女拦住我说:“小哥，玩不。”那是我第一次在现实中见到这样的人，来不及多想，赶紧跑开，跑开后觉得这事搞笑，忍不住咯咯直笑，杏春在我身后，见得真切，也跟着笑，大丽不明所以，问我们，刚刚怎么了？杏春比划着告诉她，我刚刚遇到拉客的鸡婆了，大丽听完了也大笑，故作不相信，好奇地问:哪里，哪里？杏春说，不要回头看，她就在你身后。我们三人一边跑，一边笑，身上的包袱也不觉得重。

人生就是这样一段又一段的旅程。我们一次又一次的出发，一次又一次的回归，一次又一次的离别，一次又一次的相聚，每一次或收获，或失落，都只是生活按照剧情给的情节。

我的行囊，这些年一件不少跟着我，从襄阳到西安，从西安到兰州，从兰州到襄阳，从襄阳到昆明，从昆明到广州，从广州到湖北，从湖北到湖南，又从湖南到了我现在生活的小城市。这样绕了中国西南半圈，画就成了一条属于我的抛物线，这条抛物线的背后，有踌躇满志的时候，也有六神无主的失落时。这一路走过，沿途的风景我没有观赏的心境，而它却观赏了我的惶恐。

后来，当我的生活渐渐地安定，行囊慢慢变得简约，旅途中，我也开始尝试闲舒，不再急迫，可以慢条斯理地出发，沿途才学会以欣赏的目光看人，也看风景。

前几年有一次从上海出站，坑长的地道里一个二三十多岁的女子带着几个包和一个小男孩，小男孩大约三岁，一如我女人带着大儿子的昨天。我见她带着孩子和这么多的包裹步履蹒跚行走困难，跑上前去要帮忙，想不到，被她断然拒绝。

我慢慢前行，眼看女人带着孩子戒备森严惊恐地离我而去，感到一丝无奈。唉！我好心想帮助她，而她一定是当我为坏人，觊觎她的行囊。

也许，她的行囊和多年前我的行囊一样，虽然简单，但装着的却都是自己全部的东西，因为是全部，所以珍贵。因为珍贵，所以警惕。我曾经也如她这般，对生活充满惶恐，对环境充满惶恐，对旅途中的人和事也充满惶恐，在看不清楚来人真面目的时候，我们只能把自己伪装成一头带刺的疣猪，虽然有些仓皇失措，但只能这样给自己壮胆。如此这般想，心便释然。

前行，是人生不变的状态。人只有不断前行才能遇到最美的风景和最好的自己。当某天我们的行囊真正只是行囊，变得简洁，不再是大包小包的包袱，不再是旅行的累赘，当我们不用再装着整个家去流浪，这时，那些沿途的经历，自然而然地就成为了让人感恩的风景，而漂泊的灵魂，自然而然地就遇见诗和远方。

写于2017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