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dmin 莫迪亚诺的魅力与寓意
在法国不止一种著名文学史书籍中都可以看到这样一张照片：1978年9月15日法国一档著名的电视节目中，有三位嘉宾出席，一位是当时的法国总统密特朗，另两位都是著名作家。密特朗是一位爱文艺、懂文艺、在文艺界有不少好友、自己也能写一手好散文的总统。他亲莅这样的文化活动，并非寻常之举。与他并列而坐者，一位是儒雅老者，一看就是文化界的大家。另一位却是个年轻人，三十岁上下，生气勃勃，英俊潇洒，看似普通人，可他却与总统并坐。谁？他就是莫迪亚诺，时年33岁，已是当时法国的“一线作家”。
莫迪亚诺不到20岁就开始写作，23岁因《星形广场》获尼米叶文学奖而成名。此后，成功之作不断，法国国内的龚古尔文学奖、法兰西学院小说奖等文学奖，他都拿过。他今日荣获诺贝尔奖，君且莫惊奇意外，人家是从小奖到大奖，从国内奖到国际奖，一路拿过来的，可谓水到渠成。
他是凭什么作品获奖的？答曰：是凭他一集束作品群获奖的。不难发现，莫迪亚诺的一些主要作品，都具有某些共性与相似特点，在思想上、意境上相互映照，相辅相成，相得益彰。至于哪些是他的代表作品，在我个人看来，恐怕还要数他上世纪末以前那些具有某些共性的作品所集成的一个作品群，包括《夜巡》《魔圈》《星形广场》《凄凉别墅》《一度青春》以及《往事如烟》等等，而这一集束作品的核心当属《暗店街》这部作品。“暗店街”是直译，如采用更有表现力、更能标示其内涵的意译，则为“寻我记”，我个人更偏爱后者，因此，我所主编的《法国二十世纪文学丛书》于1992年推出莫迪亚诺的第一个专集时，采用了《寻我记》这一译名。
莫迪亚诺成名甚早，历久不衰，自有其独特魅力。进入他的小说，首先感受到的是语言的魅力，特别洗练精简，却很有涵量、弹性、表现力，且十分传神。比如，他这样描述战争时期萧条的巴黎：“街上空空荡荡，是没有巴黎的巴黎”，他这样形容极其糟糕的乐队演奏：“乐队正在折磨着一首克里奥尔的华尔兹”……这语言，既展示出锤炼的功力，也闪烁着诗意的才华。
莫迪亚诺的小说还具有一种使你拿起来就放不下的情趣魅力。考究其因，也许是某种近似侦探小说的因素在起作用，他的小说里老有某桩不寻常的事件、某种紧张气氛与压力，老有个笼罩一切的悬念在等着你，令你急于一探究竟。但是，他的悬念显然与柯南道尔、克里斯蒂这些侦探小说大师的悬念不同，在侦探小说家那里，悬念是具体的，只关系到一个具体事件与具体人物的某个行为真相，而莫迪亚诺的悬念却是巨大的、笼统的，往往关系到一个人的生存状态（《星形广场》《夜巡》），或者关于一个人的真实本质（《魔圈》），要不就是关于一个人某段生活经历甚至全部生活经历（《寻我记》《户口簿》）。而导向悬念结果的，则总是一个个平常细节、平淡场景，绝不会有枪声、血迹、绳索、毒药瓶，只在寻常中，飘荡着当事人自己即自我叙述者本人充满感情色彩的思绪，甚至发自内心深处的呼声。由此，他的小说就有了评论家所指出的那种“紧扣人心弦的音乐般的基调”，而到最后，与侦探小说中悬念都有具体答案的结局截然不同，莫迪亚诺小说悬念的答案仍是一个巨大的问号，这让小说的结局具有一种强烈的揪心的效果，还有耐人寻思的徐徐余韵。于是，莫迪亚诺不仅有使你要一口气读完作品的魅力，或许更有使你在掩卷之后不禁深思的魅力—一种寓意的魅力。
从作品的历史背景来说，故事几乎都是发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法国被德国法西斯占领的时期。莫迪亚诺出生于二战结束的1945年，他毫无二战时期的生活经验，也并无从二战时期摄取生活场景的意图，他不过是满足于使用这个时期的名称与这个时期所意味的那种沉重压力。这种压力，直到战后很久还像梦魇一样压在法兰西民族的记忆里。于是，二战的背景，在莫迪亚诺小说里所具有的意义就只是象征主义的、而非现实主义的，而象征，正是最能蕴藏寓意的构架与形式。
从小说的人物形象来说，莫迪亚诺几部主要作品的主人公几乎都是犹太人、无国籍者或飘零的流浪者，他们无一不承受着现实的巨大压力，作家从德国占领时期那里支取来的象征性的压力，狠狠压在他们身上。了解了莫迪亚诺笔下人物的存在状态之后，我们就逐渐接近莫迪亚诺的寓意。面对着黑沉沉的令人不安的压力，面对着自己的存在难以挣脱魔影这一可怕的现实，这些人物无一不身陷缺少存在支撑点、存在栖息地的恐慌，无一不渴望寻求解脱、寻求慰藉、寻求支撑点，无一不呈现向往“母体”的精神倾向，仿佛尚未满月的婴儿难以忍受这人世炎凉，眷恋自己的胞衣。尤其是，母亲、父亲、祖国以及象征着祖国的身份证与护照，代表了他们憧憬的方向和追求的目标，然而，这些憧憬与追求最终都坠入了失败的深潭。这些人物的遭遇，共同揭示了人在现实中得不到确认的悲剧，或者说，现实不承认人的存在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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