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迪亚诺《青春咖啡馆》:穿过迷雾,我们终将抵达永恒

莫迪亚诺《青春咖啡馆》:穿过迷雾,我们终将抵达永恒,第1张

米亚.科托在《梦游之地》中让莫桑比克这片土地不断游走,叩问着根植于魔幻之上的苦难;波拉尼奥在《荒野侦探》中让几个年轻人穿过城市边缘,深入沙漠腹地追寻那位先锋女作家;故事中的他们,不断地找寻线索,想要到达那个应许之地。而今天笔者要讲述的故事,亦是关于“追寻”,关于回忆,如一场迷离的梦,他们游走在午夜的巴黎,穿过左岸、咖啡馆、酒吧,他们挥霍的青春就像清晨那抹青色的地平线,隐现、退去,消失。

莫迪亚诺《青春咖啡馆》:穿过迷雾,我们终将抵达永恒,第2张

《青春咖啡馆》讲述的是在巴黎塞纳河左岸,有家孔岱咖啡馆,顾客大多都是19岁到25岁的年轻人。他们是一群“无根”之人,如老板娘所说,是一群“流浪狗”。在这些人当中,有个叫露姬的女子格外引人瞩目。但到这个咖啡馆的人都不会显露自己的真实身份,露姬亦是,露姬这个名字也是到咖啡馆之后别人给她取的。她从哪里来?将去往何方?她的身上有什么故事?《青春咖啡馆》延续了莫迪亚诺一贯的写作特色,围绕着露姬所展开的调查与跟踪,回忆与求证丰盈了小说的内容。

小说分为四部分,三个叙述者分别以第一人称讲述他们眼中的露姬,从每个人讲述的细节中补全露姬短暂的一生。

第一个叙述者是高等矿业学校的大学生,通过大学生的所见所闻,逐渐清晰来咖啡馆的这群人以及露姬的形象。开篇写道: “那家咖啡馆有两道门,她总是从最窄的那扇门进出,那扇门人称黑暗之门。”窄门,同为法国作家的安德烈·纪德曾创作过一部同名的中篇小说,值得一提的是,纪德的这部小说是个悲剧。另外,在《圣经》中,耶稣对众人说:“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 可见,开篇即隐喻。

第二个叙述者是位私家侦探,他受一个名叫舒罗的男人的委托,寻找不告而别的妻子雅克琳娜。私家侦探很快找到了雅克琳娜的信息,发现雅克琳娜就是露姬。通过私家侦探的视角,补足了露姬的身世背景。她没有父亲,母亲晚上在红磨坊当服务员。母亲晚上上班后,露姬便开始离家出走,因而在警局留下了两次“未成年流浪”的案底。但最终,私家侦探并没有告知露姬丈夫,而是选择不去打扰露姬现在的生活。

第三个叙述者是露姬本人,她亲自现身讲述自己为什么总想逃走。 “每次我和什么人断绝往来,我都感觉到一种沉醉。只有在逃跑的时候,我才真的是我自己。我仅有的那些美好的回忆都跟逃跑或者离家出走连在一起。但是,生活总会重占上风。”她在深夜的大街上游荡,吸食一种叫“雪”的毒品,接触书籍和神秘学,和人结婚,但“您找到了您的幸福吗?”宛如横亘在她生命中的命题,这种种她都尝试过了,可幸福呢?

第四个叙述者是露的情人罗兰,罗兰对露姬的爱,忧伤也动人。 “时至今日,每至夜晚,当我走在大街上的时候,我时常会听到一个唤我名字的声音,一个沙哑的声音。音节有些拖长,我马上就分辨出,那是露姬的声音。我转过头去,却不见一个人影。还不只是在晚上,在你不知道今夕何夕的夏日午后的那些休闲时刻也一样会发生。一切都将重新开始,就像从前一样。一样的白昼,一样的夜晚,一样的地点,一样的邂逅。永恒轮回。”

永恒轮回,罗兰提出的这个词算得上是小说的注脚,日子无趣且重复般地流过,那些曾存在于我们生命中的人逐渐消失在时间长河中。而莫迪亚诺选择一次次重回到那个年代——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他为每条街道赋予存在的痕迹,电话簿、档案、信件、黑夜、迷雾乃至梦境,种种细微的事物都引领着他一遍遍地回到过去。

莫迪亚诺《青春咖啡馆》:穿过迷雾,我们终将抵达永恒,第3张

“这种生活出现在你的人生当中,有时就像一块没有路标的广袤无垠的开阔地,在所有的逃逸线和消失的地平线之间,我们更希望找到设立方位标的基准点,制作某种类型的地籍,好让自己不再有那种漫无目的、随波逐流的感觉。于是,我们编制关系网,试着把那些随机性的相聚变得更加固定一些。”这一段落中提到的逃逸线,按照书中给出的解释,说是源自于法国哲学家德勒兹,他详细区分了三种类型的线:坚硬线、柔软线和逃逸线。什么意思呢?其实就是人的三种生活状态。坚硬线的人,会循规蹈矩地完成人生的一个个阶段;柔软线的人,是没有目的和意向;逃逸线则是解放之线,在这条线上的人才会完全感觉到自由,感觉到人生,同时也是最危险之线,因为最真实。

笔者之所以要提到逃逸线,是觉得莫迪亚诺的大多数小说,故事人物都是循着逃逸线生活的。就和曾为作家斩获当年的龚古尔文学奖的作品,《暗店街》中提出的“海滩人”一样,通过研究这两个概念,得以一窥莫迪亚诺的小说世界。

《暗店街》是莫迪亚诺的代表作之一,之前笔者在写《英国病人》时,曾在文末将迈克尔.翁达杰与莫迪亚诺的写作风格进行了简单比较,他们的小说结构都是把支离破碎的回忆片段糅合在现时的叙述中,以片段撑起文本的内容和结构。《暗店街》中主人公是个丧失了记忆的人,他试图通过探案技术来调查自己的身世和来历。于是他通过一些亲身经历、往来书信、调查报告等47个片段,想要拼凑出自己的人生。这一点,是不是与《青春咖啡馆》有一些相似之处呢?都是“片段化”,都出现了“侦探”。只不过,《暗店街》中的侦探是主人公自己,《青春咖啡馆》另有其人。从中我们可以发现,莫迪亚诺的小说具有侦探小说的元素,并通过渲染暧昧不明的悬疑氛围来表达作品的寓意。

那么何为“海滩人”呢?书中写道: “一生中有四十年在海滩或游泳池边度过,亲切地和避暑者、有钱的闲人聊天。在数千张度假照片的一角或背景中,他身穿游泳衣出现在快活的人群中间,但谁也叫不出他的名字,谁也说不清他为何在那儿。也没有人注意到有一天他从照片上消失了。”谁人不是海滩人,谁人都是海滩人,海浪涌来,沙滩上的足迹也就只留存几秒钟而已。无论是《青春咖啡馆》中的露姬、罗兰等人,亦或是《夜的草》中的丹妮,《暗店街》中的罗朗,以及早期的“占领时期三部曲”——《星形广场》《夜巡》《环城大道》中的主人公,他们都具有某种共同的特征——“无根”。

“我的过去一片朦胧”。他们的身份是模糊的,是失去自我的,是大时代背景下被快速抹去的。那么,为什么莫迪亚诺会不厌其烦地去追寻,写“无根”的人呢?这要回到作家的成长环境中方能找到根源。

莫迪亚诺出生于巴黎的一个富商家庭。父亲是犹太人,却在二战时期与德国纳粹盖世太保联系甚密,从事走私活动。母亲是位比利时籍演员,常年在外巡回演出,无暇顾及自己的孩子,作家自幼生活在父母缺失的家庭环境中。更为不幸的是,他的兄弟在10岁那年患病去世。晦暗的童年又逢“二战”后民众普遍感到迷惘失落的年代,被父母放任自流的莫迪亚诺长期混迹于弥漫着阴郁气氛的巴黎的大街小巷。

父母之爱的缺失、兄弟之死、陡然破碎的童年,也许正因此,莫迪亚诺才会一遍遍去追寻,他想找到在这条逃逸线上的一些固定点,一些可以证明那些无足轻重的人曾存在过的东西,可能是一条街道,一张照片,一丝气息,一种颜色,一本电话簿,一份报纸......好让他们能在时间和空间的洪流中留下存在的印痕。正如作者在诺奖发言词中说的那样:“随着时间流逝,城市里的每个街区,每个街道都能引发起在这里出生或成长的人的一段回忆,一次碰面,一点遗憾或是一点幸福。一条同样的街道串联起一段回忆,这地方几乎构成了你的全部生活,故事在这里逐层展开。那些千千万万生活在这里的、路过的人们也都有着各自的生活和回忆。”

略带感慨地讲,过去、现在和未来,人生便是如此,过去的成为回忆,现在也将成为过去,未来看似遥远实则即是当下,最终都不过是沦为过去。而我们,每一次的相遇、相识,都不可挽回地走向离别。人生似乎就是一段段的过去和一段段的离别组成,因此满布愁绪,平凡的我们,平凡的生活不免陷入“永恒轮回”的漩涡。我想也正因此,莫迪亚诺才会在小说扉页引用居伊.德波的这段话:“在真实生活之旅的中途,我们被一缕绵长的愁绪包围,在挥霍青春的咖啡馆里,愁绪从那么多戏谑的和伤感的话语中流露出来。”而人生仿佛是一出悲剧,过往已逝,无论再怎么追寻和回忆,都不过是水中掬月。所以,在《青春咖啡馆》里,露姬会选择跳楼自杀,在《暗店街》里主人公最终也并未找到自己的真实身份,《夜的草》中亦是......他们追寻的结果都是无疾而终。

莫迪亚诺《青春咖啡馆》:穿过迷雾,我们终将抵达永恒,第4张

迪亚诺的小说具有一种电影美感,容易让人想到法国的“新浪潮”电影。莫迪亚诺与勒克莱齐奥、米歇尔·图尔尼埃是法国“新寓言派”的三大巨匠,“新寓言派”的作家们虽然在题材、形式、风格上各不相同,但都在形象描绘中蕴含深邃的寓意,作品也不约而同地体现了哲学寓意。而“新浪潮”电影产生的背景是二战以后,人们的生活彷徨苦闷,新浪潮的电影作品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对于二战的反思。无独有偶的是,莫迪亚诺早期的“占领时期三部曲”也与反思二战有关,作家2014年获得诺奖的获奖词是 “他唤起了对最不可捉摸的人类命运的记忆,他的作品捕捉到了二战法国被占领期间普通人的生活。”而新浪潮电影最重要的特性,是通常都具有不明确的结尾。观照莫迪亚诺作品中的主人公,都是在寻找身份的个体,但他们找寻的最终仍然是一片迷雾。文本始终弥漫阴郁,笼于忧伤。

莫迪亚诺《青春咖啡馆》:穿过迷雾,我们终将抵达永恒,第5张

帕特里克·莫迪亚诺:法国小说家。1945年7月30日,出生在法国的布洛涅-比扬古。1965年,毕业于巴黎亨利四世中学,后进入巴黎索邦大学。1968年,发表处女作《星形广场》。1978年,发表小说《暗店街》;同年,获得龚古尔文学奖。2003年,获得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奖。2010年,获得奇诺·德尔杜卡世界奖。2014年10月9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莫迪亚诺《青春咖啡馆》:穿过迷雾,我们终将抵达永恒,第6张

现在提及莫迪亚诺,基本上都认为作家的小说主题是寻根、历史与回忆,是通过寻找、调查、回忆和探索,描写“消逝”的过去,因此有很多人认为作家的小说是类型化的写作,好像永远在追寻,在回忆,陷入自我重复。可能统观莫迪亚诺的作品,确实会产生这样的错觉。但,这个观点,笔者并不认同。

在笔者看来, 莫迪亚诺的小说主题是“永恒”,一种悲剧性、永恒轮回式的永恒。恰是因为往昔已逝,他才会试图去抓住流水样生活中的某些固定点,好让故事中的人们留在永恒。他笔下人物的模糊性,小说的侦探元素,不断地追寻,只是“工具”,是记忆性叙事的表达方式。记忆这种东西,经过时间的洗礼,就会变得有真有假,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多声部的复调叙述、片段化的写作,契合了记忆的特征。记忆的另一特征,就是会轻易被微小的物件所勾起,可能是一本书,一首歌,一种气味,一种颜色,某个天气,某个咖啡馆......借由此,往事沉浮,从而游离于现实之外,沉溺于过往之海。所以笔者想要探讨的是,小说写作如何在“宏大”与“微小”之间取舍?

不难发现,现在小说写作的趋势似乎更倾向于宏大主题的写作,动辄就要让主人公的命运与大时代扯上关系,似乎不如此,小说就缺失了深度;但宏大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忽略”,这“忽略”并不是不细腻,而是对身边事物的忽略。莫迪亚诺的不同在于,他找到某个点,这个点是他不断书写的巴黎,他在记忆里不断重构了巴黎这座城市,也许巴黎并没有什么大变化,可每日穿梭于这座城市的人却是各不相同。而每个个体本身,背后就是一段故事。写至此,笔者觉得 或许莫迪亚诺的小说结构称之为“万花筒结构”更为恰当。他用近乎相同的材料碎片,投入万花筒中,每一次的转动都是一次新的组合,也即是一部新的作品,而每一部新的作品,都是一个新的故事。他引领我们一次次回到那个年代,而记忆本身,其实就折射了时代的厚重感。正因此,当我们将莫迪亚诺放到星光熠熠的法国文学史中去看,他用著作等身的文学作品,留下了自己独特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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