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大学 ‖ 四、漫长旅途

叙

苟余年八十而不衰，则四载者，不足余生廿之一也。然求学于华中师范大学之四载，乃余生之最有价值者，其千四百余日夜，刻余骨，铭余心，必也然哉。

子曰：“五十而知天命”，自入此岁，余渐喜忆往事矣，今尤喜忆昔日大学之时光，乃至于非形诸文字而不快。然余亦知之，余所谓大学生活之可陶醉者，他人或以为白头宫女之絮叨也尔。

大学之忆，余曾于2015年记以白话文，至今七载也矣。今岁立冬日，余风寒未愈，头重脚轻，咽痒鼻塞，遂暂辍民国《旧西宁县志》之译注，无聊间，竟生以文言重撰之念，以为此亦一雅事也，遂笔而为之。

昔为余传道解惑诸师，今几凋零殆尽，余等风华正茂之少年，亦垂垂老矣。往事历历，然不著于文字，他日必如烟而逝，悔之为晚也。

是为叙。

壬寅岁十月十三日，泷西山人宋德云记于泷东南山之麓。

四、漫长旅途

一九七八年乃西江中学高考史上最辉煌之年，是年西中本科中式者，其数为罗定中学所不及，且直逼肇庆中学焉。余所在之文科尖子班，十余人耳，竟中式中山大学一、华南师范学院一、华中师范学院一，其余中式专科者甚众。耕耘不及半载，得获大有，母校固喜，余等学子亦喜。

华中师范学院（图片来自网络）

十月，深秋矣，都城至广州红星客轮每日下午三时离埠，是年高考中式者，几悉乘此轮以启其赴校之程，故时之码头也，日有亲友送别学子，其情之深、之长者，尽见诸焉。

余以十月下旬某日启帆登程，次日晨五时余，船泊广州大沙头码头。均涛表哥自幼即常至广州，广州之交通、风俗，可谓了如指掌。既登岸，即雇一人力三轮车载行李及余等二人，至其姑姐家。

次日，均涛表兄携余至广州站购北上列车票，始发广州而经武昌之列车，日有直快一、特快一，然至武昌皆非白昼，唯慢车于晨八时余至焉。遂购慢车，全程三十又七小时，两夜一昼也。

广州三日，均涛表兄携余访其亲戚，亦携余至动物园焉、中山大学焉、南方大厦焉，以图余今后至广州，不至迷路也。

乘车日之晨，均涛表兄姑姐之邻免费蹬三轮车载余行李至广州站托运。晚七时余，均涛表兄送余登车，挥手告别。车内行客甚夥，虽曰深秋，然仍大热，汗流浃背。列车徐徐而动，月台渐渐远去。此去二千余里，山重水复，唯余一人独行矣。然念余今为“天之骄子”，人生之辉煌，于此而启，故并无些须恐慌。是夜兴奋，不能入眠。次日下午，车入湘境，五分钟一站，十分钟一停，旅客上落不绝。盖慢车者，趁墟车也，逢站必停，凡客必纳。时已深秋，湘地燥于粤地，但觉鼻干喉焦，困极倦极，然客上客落，亦不能眠也。

车速甚缓，至衡阳矣，余探半头望窗外之山，以为衡山也。忽然，身旁一手倏而扯余往里，旋即邻轨一货车呼啸而过，风之大，几吸人出窗。余魂惊不已，回视之，乃一十三四之湘女也，余感激不已，然竟无一语道谢，唯默视良久，至湘女别脸他望乃止。若干年之秋日，余读唐人杜牧《南陵道中》诗：“南陵水面漫悠悠，风紧云轻欲变秋。正是客心孤迥处，谁家红袖凭江楼？”初不解客心感于红袖之意，及忆此湘女之别脸他望一瞬，余知其意其情其境矣。

入夜，车过岳阳。是夜已无力睁眼，时入梦而眠，然每每为列车之笛声惊醒，而醒必念父母，如此者屡，几欲泣焉。盖独为行旅，车舆行于深夜而不得眠，思家念亲，肝肠百结，此情此景，十七岁之少年，何以堪之！以至数十载后，余夜闻列车之笛，必有孤独无依之恐惧焉。晨三时，胸闷欲吐。舔随身所携之驱风油少许，乃渐得止。此时也，余知入鄂有时矣，心渐得舒，竟迷迷然而再入眠。车至蒲圻，天明矣，于车上洗漱，用早餐。近九时，车入武昌站，余精神大振，携随身之行李，别此载余喜悦之情、旅途之困、思亲之绪之列车，踏足于荆楚大地也！

检票出站，于广场边觅得华中师范学院新生接待站。示报到证于一老师，曰：“善，稍候，学院车即至。”旋领余至行李领取处取所托运之行李，自肩至接待站旁，置之旷地。余蹲于旁，于袋中取丰收香烟吸之。一操纯正广州腔之人，问余所自来，余答曰：“广东。”亦问其所自来，曰：“广州。”其又曰：“昨日已至武汉，宿于姑姐家，今日学院始设接待站，故前来此取行李。”

两晚一昼，余于车厢所见，几尽为湘鄂两省之人，所闻者，多为鴃舌之语，今于鄂地见此广州仔，得闻纯正之粤语，自有他乡遇故知之感也。

未几，车门有“华中师范学院”字样之一解放牌卡车至，老师令余等移行李于车，毕，众新生坐于行李之上，奔桂子山华中师范学院而去！

车未出广场，一自湖南之女生竟举口琴奏乐于车。过大东门，入珞狮路，弯拐过急，口琴女生恐，竟以手攀余肩。余来自郁南之小城，自幼男女授受不亲，今何福耶？初至楚地，于颠簸之解放牌汽车之上，于人货混载之环境中，竟得美人攀之！

又未几，车至华中师范学院，入大门，见一混凝土巨屏立于岔道，文曰：“忠诚党的教育事业”，乃毛公泽东手书。车过屏风，旋至图书馆，余等悉遵嘱下车报到，毕，至3号教学大楼，各携行李至二楼教室，室内有床若干，有接待者曰：今晚栖此，各以所携之被具而息。并予午、晚、早餐票各一。时当午饭，余与广州仔共至食堂而饭，归而午睡，竟至晚饭而不醒，广州仔唤之乃兴。晚饭毕，复睡，至次日东方之大白，于教学楼之厕所洗嗽毕，至食堂早餐，再自肩行李至于教学楼下，乘汽车至京山分院。

武汉至京山，400余里，然江汉平原之路，平坦易行。约5小时，至京山分院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