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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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掉下来的，不一定是沙子，也可能是沙尘暴。突如其来的停摆，让我终于有时间琢磨，心心念但拖拖拉的访谈计划，能不能往前推一推。

胡乱筹备的步骤中，有一个重要事项，学习如何做访谈提问。读库题材丰富，什么文体都有，找来历年的对话文章，打算有样学样。偶然再读了20年末读库年会上，六哥跟林海对话的文字记录。

这一场的对话，可以算作六哥对出版工作的年度总结。编书的人有思想，文笔又老道，侃侃而谈里有那种朴素的穿透力，原本只想研究他们的对话是咋来回的，读着读着跑偏到内容上去了。

时值东家天翻地覆，六哥说的，很应景。但此刻还不合适拿来对东家评头论足，毕竟钱还在人家口袋里。不过拿他的话，反躬自省，增益修身，在停摆中思考人生，倒也恰是时候。

六哥说，别太多的一厢情愿。

这句话下面用红笔划了一条横线，显然我第一次读到这句话时，就受到了冲击。这回再读，还是觉得很有分量。人天性以自我为中心，中心里呆习惯了，就成了一厢情愿。

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能做好一件事，认为做好事情别人就会买帐，认为别人买账就该有回报。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不说他人也该知道，处置事情缺少明确的交代和沟通。

一厢情愿的坏处，是对事物的复杂性估计不足，面对意外的反应，往往是幼稚的诧异和情绪。更加有趣的是，常态情况下，很多一厢情愿的想法，是不会表露出来的，隐藏在职业范儿的面貌后，自我陶醉。

六哥说，别赞美没有应变能力的坚持。

坚持往往和意志啊情怀啊这样美好的词搭配出现，六哥的自省是，没意识做出调整，没能力思考变化，简单粗暴地以坚守为荣，是低级的表现。

有道理，这个时代变化太快了，对人提出的基本素质要求，是要能感知生态系统的微妙变化，意识足够敏感，动作足够灵活，能跟随环境变化而变化，适应能力更强，存活概率也就提高了。

麻烦的是，原则性和灵活性在哲学上虽然对立统一，实操起来容易让人精神分裂。坚持原则的容易固执，头脑灵活的人容易油滑，世间又有几人能做到，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一条道走到黑。

而且人是群居物种，在人与人的交往中，都更喜欢对方不变。不变才可预期，相处才能更安全更轻松，天天跟朝三暮四的人厮混，精神得多疲劳。

六哥说，别追求牵绊太多精力的精益求精。

又是辩证命题，精益求精是好词儿还是坏词儿？怎么看都是好的，要说缺点，只能把完美主义往拖延症上靠。这倒是实情，是人多少都有点拖延症，不是拖延这事儿，就是拖延那事儿，在偏好和焦虑之间平衡优先级。

除了拖延借口，我对精益求精另有一层解读。做事情如果能打分，六十分是能力的分水岭，及格都老大难了，就别勉强干这摊儿，更谈不上什么精益求精了。

六十分到八十分主要靠勤奋，吃得起苦，耐得住寂寞，点灯也能熬油。八十分到九十分靠效率，这里有窍门，不开窍是越不过这个坎儿的。

九十分以上就要靠资质了，别拿吃苦耐劳和奇技淫巧去比，在资质面前，其他一切都是浮云。所谓精益求精，无非就是八十分往上去，少了那点悟性和天资，投入再多精力也是白浪。

六哥说，要小心资源错配。

这个容易解释，用夫人的常用说法，就是有多大能力办多大事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南，整个微观经济学理论，出了那么多个诺奖大神，到今天资源配置依然是未解命题。或者错了，或者少了，或者多了。

林海点评的好，他说错配可能是人生一辈子的事情，人生就是不断试错、不断纠正的过程。说的好，实操难，即使以结果导向来看，投入过程的因果关系仍然是不确定的。

资源分配多些，结果会不会加倍好？资源分配少些，结果会不会一样好？结果好坏的认定标准是公认的还是个人的？更深一个误区，就是往往只看做出来的，不去看没做到的。

事实上，很多时候是失去的比得到的还多。人生短暂，资源有限，清醒地知道没有浪费老天爷赏赐的机会和运气，真的比一辈子茫然无知还洋洋自得更有意义？

六哥说，别陷入华而不实的贫乏和无能。

这句点评特别犀利，一把撕下了很多伪装者的面罩，特别适合城里人，特别适合写字楼，特别适合人五人六自我良好的感觉。行业和职业带来的外在的那个尊重和体面，很多时候掩盖了内在的贫乏和无能。

不能苛责这个现象，总体看这是个过剩的时代，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都丰富到过剩，这个时代不相信酒香不怕巷子深，偏好都碎片化了，管他什么酒，都得包装，都得搬到聚光灯下，都到冲着镜头大喊“兄弟们，买它!"

麻烦的是，既然过剩，同类很多，想不出更高维度的价值怎么办，只能兜兜转转地用无意义去填充，华而不实就这么来的。

六哥说，别过分在意自我赋予的戏剧性和崇高感。

同样在说自我实现，文字工作者比哲学家用词更精彩。疫情之前，生活的仪式感受到城里人的热捧。在外是仪式感，在内应该就是所谓崇高感了。搞笑的是，很多时候在还没有客观事实或者他人认可前，自己先给自己总结得特别美好，沉醉在虚构的完美中。

这还是很矛盾，缺少崇高感，完全丢弃精神价值，行尸走肉靠本能活着很乏味。过多崇高感，精神世界戏剧化了，就没有办法兼容日常岁月里平淡、琐碎、庸俗、寒碜、龌龊、丑陋等等。

这一场年会对话，六哥说了好多金句。读库主业出版，六哥是文人，他列举的多是文人的通病。老王我也想当个文人，条条沾边，句句诛心。

其实六哥说的这些，哪是那么工作总结，这在剖析人性呢。道理容易懂，难的是分时分事分寸。这种难，甚至体现在非常具体的语义内涵上，要我说，这几条都没有很清晰的边界，有很多重复地带和模糊地带。

好在我这个年岁，早就学会放自己一马了，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甚至我一路随笔，过程中头脑始终清醒地知道，不是六哥说的道理特别对，只是他表达出了我表达不出来的感悟，但这仍然值得记录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