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里的中国建筑（三十九）

​

一九九九年，我稀里糊涂上大学，那会儿不通世故，每个周末都去叔叔婶婶家蹭吃蹭喝，混到周日下午返校。后来改名三号线的轻轨还没开通，路线是五角场坐55路换71路车。两路公交在外滩换乘，中间要步行十分钟，一路上经过万国建筑群。

这批整齐排列在浦江西岸的建筑，由多国外商奠基建造，万国的名号就打这儿来。说起来，上海成为世界经贸中心的起点，并酝酿出气质独特的海派风格，正是从这一栋栋洋气的建筑开始的。

外滩5号日清大厦是日商日清洋行的，14号工会大厦是英商宝顺洋行的，19号汇总大厦是英商汇中洋行，22号红楼大厦是英商太古洋行的，外滩27号外贸大楼是英商怡和洋行的，28号邮船大楼是德商禅臣洋行的，7号电报大楼、9号港监大楼、26号杨子大楼是美商旗昌洋行的，

洋人的商行做的是跨境外贸生意，人类征服海洋的同时，也拉开了跨洲际商品交换的大幕。这种超远距离的船舶运输交易行为，很明显海洋民族的技术和心理更适应，并在地理大发现的过程中占取先机，由此逐渐超越了适应中距离驼马运输交易方式的游牧民族，和习惯短距离肩挑轮推运输交易方式的农耕民族。

中华农耕帝国做了挣扎。康熙平定盘踞台湾的郑氏武装后，立刻扭转圈界禁海的国策，设立了粤闽浙江四大海关。海关的设立，标志着天朝延续上千年的朝贡贸易的终结。在此之前，唐宋开始设立市舶司，兼管番邦进贡事项，但这种朝贡贸易的交易对象只有一人，就是皇帝。

改成海关制度下的商品贸易，外商的潜在客户变成了全中国，我朝地大物博的特点一下子凸显了出来，巨大的市场潜力吸引了西葡荷兰等国家的航海冒险家。当然也不是卸货零售，而是指定持牌的牙行进行批发买卖，相当于进出口特许牌照，并承担关税和担保义务。

游戏规则被臭名昭著的英国东印度公司破坏了，这家代表英国王室利益的贸易商兼海盗，姗姗迟到中国，嫌牙行定向交易环节中缴纳的非税费用太高，自说自话绕过四大海关，直接奔京畿来了，说是要申诉贪腐告御状。

清廷本来就忌讳这些红毛绿眼毛茸茸的家伙，这么个不懂规矩的惹来皇帝震怒，直接关停其他海关，只保留粤海关。失去了外贸财源，兴盛千年的泉州港、福州港和宁波港就此衰败，再次崛起要到中国加入世贸之后，那是千禧年以后的事情了。

唯一就成了垄断，广州成了外贸的极盛之地，并催生了与晋商徽商齐名的广东商帮，包括赫赫有名的“十三行”。今天珠江边上还保留着十三行路，当年我第一次去广州时，专门沿街走了一段，非常可惜的是，已经找不出粤商独特的建筑风貌了。

十三行里出了个大牛叫武秉鉴，此人一边跟东印度公司的洋人打得火热，一边称职地扮演两广地界官老爷们的白手套，洋人面前是官，官人面前是商，跟胡雪岩盛宣怀一个套路。据说他身家最高有2600万量白银，被洋人评价是千年来最富有的中国人。

可惜武家的银子不干净，各路史家都断定，跟武秉鉴做生意的东印度公司，以及后来的怡和旗昌和宝顺三大洋行，是运输贩卖鸦片的罪魁祸首。在工业革命之前，大航海时代所谓的远洋贸易，实际是农副产品大交换，中国产丝绸，外国产羊毛。

其中最重要的，也最赚钱的是，是成瘾性商品。中国的茶叶，美洲的烟草，都是让人欲罢不能的日常消费品。相比而言，英国人辛辛苦苦圈地运动，好不容易薅点羊毛，如何能与丝绸茶叶等价，贸易逆差让欧洲受不了。

为了扭转逆差，洋鬼子节操全部不要了，直接卖起了鸦片。而这些毒品，正是在武家担保的货船上，整箱整箱的进入国门，戕害国民。到了1838年，三大洋行倒卖到中国的鸦片，已经够1000万人吸食，民间遍地烟馆。

消费性茶叶的瘾头，怎么能跟神经性毒品比，进出口贸易额出现了逆转，白银天量外流，反过来手持重金的洋商又扫货一样买走了丝茶瓷器。商品和货币被持续抽血，通胀与通缩同时出现，清廷忍受不了了，这才有了两年后林则徐的虎门销烟。

1840年的鸦片战争，是中华文明受辱的开始，战争失败后签署的《南京条约》，开启了后续一系列各地赔款的条约。武秉鉴自己虽然不做鸦片生意，表面上一副清白，但如此巨量毒品买卖，他不可能不知情，只是在个人利益面前，以事不关己的态度沉默了，同时自我否定道德上的亏欠。

讽刺的是，个人利益也没保住。《南京条约》中有一条叫五口通商，洋人用大炮重新轰开了闽浙的港口，如此十三行失去了垄断地位，位列中国三大商帮的十三行商人就此逐渐没落。同时，举国上下都认准武秉鉴是洋人的帮凶，他对外赔银子，对内赔不是，里外不是人。

五口通商中，除了原来四大海关所在地，上海成了新的通商口岸，后来被洋人迫使划出租界。凭借长江水道的地理优势，背靠江浙地区的富庶资本，一时间洋行云集黄埔江边，营建自己的大本营，这才有了外滩万国建筑群的雏形。

转过十九世纪，拥有治外法权的上海租界，混杂了形形色色的人：洋人、商人、洋务派，革命党、左翼分子、明星、黑帮…… 大世界百乐门灯红酒绿，华懋饭店熙熙攘攘，上海滩成了国人草根逆袭的乐土，洋人眼中摧残的东方明珠。

时间冲淡记忆，万国建筑群如今是上海的热门地标，和浦江对岸的陆家嘴，又构成新旧交相辉映的寓意。赶上长假灯光秀，那真是人多。我偶尔经过外滩，看着岸边摆拍的游客，心想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和九九年时候的我一样，对这批建筑承载着的历史重量，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