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里的中国建筑（十一）

现在已经记不起来了，是小人书还是教科书上，看来的石崇和王凯斗富的故事。记忆却很深刻，糖水洗锅，蜡烛烧柴。农村娃对钱财的欲望，基本停留在金银这样的原始贵金属上，那会还不态明白，被一锤子敲碎的大珊瑚，到底值钱在哪儿。

石崇王凯他们都算魏晋崛起的世族代表，一个阶层有钱有势了，自然想到要买地造楼资本运作，石崇的金谷园就闻名后世。私家园林的布局基本都是亭台楼榭再加上装修豪华，这些原本没啥，金谷园的名气，主要还是靠得主人的豪华生活方式。

肉屏风，熏香厕所，一日换三衣，在皇帝面前耍酷炫富，石崇很得瑟。得瑟一般都没好下场，他和王凯相互别苗头，苗头过头了，结果被人参奏，财富烟消云散。

世族的崛起原本是帝王制衡贵族的手段，冒过头了自然有杀身之祸。王权时代，世族没法跟王族相攀比。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资本意志想和国家意志博弈，那要到二十世纪之后了。

这样一来，三国魏晋的建筑就没什么值得说的。造房子很花钱，世族再有钱，财力上跟皇帝还是不能比的，营造规模达不到时代巅峰。

好在有着一群特殊的人物，魏晋名士。他们才华横溢，离经叛道，行为言语乖张，率性到想干嘛干嘛，是最早践行嬉皮文化的古人。今天的杀马特嘻哈范儿，跟这些人一比，小巫见大巫。

在小说里，三国最被人念叨的，是那些纵横杀场的武将和运筹帷幄的谋士。他们的故事多数都是演绎，真实历史中，其实最值得拿出来说的是魏晋名士。魏晋原本算不得什么盛世，但有了他们的轶事，成就了中华文明中一段独代的时代风范。

比如祢衡，这人就是个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脾气是真的横。曹操任命他做了鼓手，这哥们嫌官小不情不愿。那会儿规矩多，击鼓坐乐还得换燕尾服，他不穿正装登场，被人呵斥。

祢衡做得出来，直接当着曹操和全场观众开始换衣服，脱得个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还面不改色心不跳。连曹操都只能自嘲，原本想羞辱对方，反被对方羞辱。祢衡用实际行动说明，只要你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还有阮籍，此人长得仪表非凡，”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傀俄若玉山之将崩“，当真玉树临风。也有才，少年成名，确不肯致仕。朝廷也硬让他当过官，李白为此写了一首诗，“阮籍为太守，乘驴上东平。判竹十余日，一朝化风清。”

做了十天官，就拍拍屁股走人了，阮籍就是这么玩世不恭。平日里他喜欢坐在一辆牛拉的板车里，没目的地，任牛乱走。车上装满酒坛子，边走边喝，喝得醉醺醺，玉山自倒非人推。每到道路尽头，就放声大哭一场，神经兮兮的。

比阮籍长得更好看的是潘安，此人因为相貌，被王婆列为"潘驴邓小闲"之首。野史上说他驾车出门，街市上的小媳妇大姑娘老阿姨们，见了他都春心难耐疯狂应援，往他车上扔鲜花水果，满载而归。

嵇康，魏晋名士中的头牌，相貌堂堂，才华横溢，却喜欢打铁。我每想到嵇康，脑海里就翻出一副画面，这位不世出的高人，赤膊束腰，呼哧挥锤。叮叮当当间，蹦跳的火星飞溅到白皙的皮肤上。嵇康全神贯注，白面黑须，被炉火熏得通红。

嵇康和阮籍一样，不会虚与委蛇，更缺少社交情商。钟会慕名而来，嵇康无动于衷自顾练习锤法，弄得钟会一行很没面子，结下了梁子。嵇康和其他很多魏晋名士一样，只管心中的想法，不顾天下的形势，被钟会罗织罪名，问斩街头。

还在上中学时，我老爹有天拿出收获上的一篇文章给我看，这文章写得就是阮籍和嵇康。当时我正是中二学龄，哪里有情绪正经读这些，厌烦的要死。以至于那个中午读到的，其他全无印象，只剩嵇康砍头这种血腥场景了。

嵇康永为流传的故事，是他在行刑前，给围观的人群弹奏了一曲广陵散。他是这首古曲当世唯一会弹奏的人，曲终头落，广陵散成了历史绝响。等我后来心智渐长，才能逐渐品味这一幕的激动和伤感。

活着的时候，嵇康常与孙登交往。孙登也是魏晋名士，信仰老庄，隐居在苏门山里。嵇康去找孙登玩儿，两人也不正经交谈，用当时流行的啸吟互动。一个唱主声部，一个就和声，你方唱罢我登场，很是热闹。

孙登是道家理论派，葛洪是道家实践派。他是方士世家，隐居在罗浮山，成天扑在化学实验上，一门心思希望烧出点大还丹小环丹之类的。

这种丹药多半是拿不到药监的批文的，但是常年的配方实验，还是让葛洪成就了一些化石药方，与华佗的草木药方一起，共享古代神医的美誉。

我一直在琢磨，像这样一群不按常理思考做事的人物，他们对居所会有什么样的讲究。葛洪的实验室是石洞还是板房？孙登的苏门山居是竹屋还是草棚？

嵇康的铁匠铺在闹市还是城乡结合部？阮籍的牛车带不带车厢，牛角上挂不挂汉书？祢衡的书房是落地式书架，还是竹简散落一地？

对魏晋名士，真实场景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性格魅力，所以他们居所，我宁愿想象成是把诸葛亮躬耕的草庐，是陶渊明的菊花圃，或者是小龙女的绝情谷底违建的联排茅草别野。

让他们得以在那个身世如浮萍、性命如草芥的年代里，插一排篱笆，种一圃金菊，面朝大山，秋天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