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赏析

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

宋代的诗读得不多，程颢的这首《秋日》算是少数喜欢的之一。十多年来屡次读到，感受都不一样，时值多事之秋，读来更觉滋味。

说起程顥，我脑袋里立马浮现出一幅不苟言笑刻板死硬的形象、手持电筒到操场上扫黄的教导主任，换身古装约莫就是这种形象了。

说来程家不简单，历代官宦出身不凡。程颢的父亲叫程珦，做过好几个地市的市委书记，老当益壮身体倍棒，活到到青花鱼背年纪，在一千多年前绝对算个异数了。程颢还有个弟弟叫程颐，历史上与哥哥并称二程，在宋明理学昌盛的时候，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这样的父子，我能想到与之类比的只有三曹和三苏，更有意思的是，苏家父子跟程家父子年龄相仿，时代完全重叠，官位品阶也差不离。两家书香门第，又同朝为官，本该是文坛佳话。

遗憾的是程大郎和苏大郎一生交恶互不往来。坊间传说他们互相看不上是因为性格不合，这个当代感情破裂第一理由，也妨碍到了门当户对的苏程两家。几千年来，人们爱憎的理由都差不离。

在今天程颢和苏轼的知名度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东坡先生的诗词混在唐诗三百首里，成了当代小儿国学启蒙的必读教材，在小学课本里也化身为必须读背抄默的可恶老头，隔三差五地蹦出来考验小朋友的记忆力。童子功下，人人熟悉，是拥有13亿粉丝的超级大V。

程颢却鲜有人提起，他不是苏轼那种文艺老炮，每个时代都能吸粉。他搞得是那种生涩拗口的学术理论，还要号召大众去人欲，说白了就是反人性，自然不招待见。理论建树再高也只能与朱熹并称，一生功过都简化成了“程朱”，在老百姓心里以一个字符的形态湮没在历史中。

好在程颢得益于后世的意识形态，在明清以降落的大部分时期都算是政治正确，总算还受到天下儒生的膜拜。我记得在岳麓书院的文庙里，程氏两兄弟的名字肖像刻在两侧的石板上，和颜回子贡他们一起，大大咧咧地享受着进贡朝拜，这阵仗已是位列仙班了。

前些日子，老父亲把他跟朋友间讨论诗歌的话题转给我看，平平仄仄仄仄平，看得我头晕眼花。我没有耐心研究诗词中发声规律，所以对其中的韵律之美毫无感觉。

到目前为止，我评价一首诗歌的好坏只有一个标准，就是它能否引起共鸣，《秋日》就是很能打动我。短短十六句，程颢给我展现了人生的三重境界，而且还不是直白地告诉，需要我伴随年龄增长经历积累，慢慢体悟出个中奥秘。

我认识到的第一重境界，叫“节制欲望、豁达开心”。 十几年前第一次读程顥这首诗，深深为最后两句折服，鸡血喷溅，豪气云天。作为男人，英雄豪杰自是儿时的偶像。痴迷武侠小说的屁孩儿阶段，觉得做英雄豪杰就是“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脑袋掉了碗大个疤，痛快！

步入社会后，整天追逐着人与人的那点旮旯，古惑仔模式没有任何操作性，渐渐没了行为美感。程颢适时说了一句“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倒是一种可参照的心理标准。

淫，这个全国人民喜闻乐见的业余爱好，岂仅仅是裤裆里那点事儿。我认为所谓淫，就是欲望没有节制。蔡康永在某期奇葩说里淡淡说道：“我们生活在这个世上，总要对人性有所了解。”没有节制的欲望正是人之为人的本性啊，要背道而做其实挺不容易的。

这句里还有一个“乐”字，贫而乐，就是穷开心，这事儿更不容易。我想了半天，觉得子渊应该是贫贱而乐的典型吧 。“一箪食一瓢饮，回也不改其乐"。

可惜无法确定颜回有没有老婆孩子，论语也没有记载孔子是什么时候说这话的 ，只能假想他是看到了颜回的坚持才说的这句话。

颜回去世时差不多快四十了，到这个岁数还能坚持在这样的处境下自得其乐，就真属于难能可贵了。

三十之后，这种因果关系的鸡汤已经无法引起我的共鸣了，只要不淫只要乐，就能怎样怎样，仍然是在暗暗调动人性中的目标感和小欲望，只不过说得没那么物质化。

回头再看，觉得开头这两句才是文眼，程颢步入中年，经历宦海沉浮，给世人展现了人生的第二重境界，叫“万事从容、万物静观”。

喜怒哀乐贪嗔痴，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自扰的根源应该就是失去节制的欲望，求之而不得，烦恼就来了。第一重境界程颢给开了个药方，劝慰读者这么试试，是一种可学可做的技术。

“闲来无事不从容，万物静观皆自得”，到了这第二重境界，静坐观望风起云涌 ，从容应对人生变故，这已经超脱具体，攀升为境界，是一种模模糊糊的人生道理。

程颢还向我展示了第三重境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这句诗话外有话玄之又玄。字面来看，意念贯穿天地，思想随风云起伏，似乎生命已融入了自然法则和宇宙洪荒，这种状态确实比第二重旁观者心态更加哲理，想想就很美好。

只是这第重境界似乎找不到具体的案例，张道陵？姜子牙？阮嗣宗？想想都还不够段位。元始天尊？太上老君？菩提老祖？又过于修仙扯淡了。

虽然不可言状，但“道通天地、思入风云 ”实在是太有诱惑力，用孙猴子的话说，就是已经跳出三界之外，不在无形之中，与自然共舞，与规律共鸣，体验直达本质。

我猜想，这可能只是程颢感悟从容自得后，对未来的一种想象，毕竟他去世时才五十刚过。孔子说五十知天命，知天命，重点在知。

连万世师表的孔夫子都只说自己知道，不敢妄言行使天命，更何况排在后面的程颢呢。即使这样，能穿越“术”和“道”，看到了人生的命理所在，在我心里，这就是程颢牛掰的地方。

过去我看历史人物，常常假象自己穿越回去，臆想如果自己跟他换位该是如何光景和心境。现在渐渐反过来了，我会把这个历史人物换位到今时今地，想象他见了这世道会有啥反应。

敲下这段文字的时候，我正在帝都煎熬，白天被正宗的伦敦音洗脑，晚间被秋后的蚊子叮咬，而这些跟生活中的起伏一比，压根算不上烦恼。

都快子时了，窗外依旧霓虹闪烁，昭告天下这里是财富中心，街边依旧车水马龙，人人都在怀揣梦想和欲望，奋斗好的生活。如果程老先生此刻坐在我的位置上，看着外面定会轻声咕囔：“腻外人，都过了一千年喽，天下还这副鸟样！”。

（写于2017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