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港湾|剑钧笔谭|夜吟联语话红楼（8）

       《红楼梦》中，贾宝玉和林黛玉是一对禅意十足的欢喜冤家。与其说他们是郎才女貌的才子佳人，莫若说他们是情投意合的生死恋人。他们一道生活在两个世界里，一个是大观园的现实世界，一个是太虚幻境的虚拟世界。随着林黛玉之死，贾宝玉的精神世界也发生了强烈震荡。宝玉第二次游太虚幻境之后，已是看破红尘，“不但厌弃功名仕进，竟把那儿女情缘殉也看淡了好些”。后经癞头和尚点化，他竟欲了断尘缘，“一心想着那个和尚引他到那仙境的机关，心目中触处皆为俗人”。

      贾宝玉的这番“顿悟”绝非偶然，此前，他内心深处已完成了禅学的原始积累。宝玉从根子上，是个讨嫌功名，视仕途为粪土之人，他的书房床头多为老庄和佛道的书籍。难怪曹公有曰：“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这个“味”中就透有宝玉痴迷的“禅味”。

       那日，贾宝玉的侄儿贾兰带着爷爷的书信前来拜访。宝玉接过书信，问了句，你三姑探春回来了？贾兰想当然地说，爷爷既然如此写，自然是回来了。随后又加了句：“叔叔看见爷爷后头写的叫咱们好生念书了？叔叔这一程子只怕总没作文章罢？”宝玉笑了，调侃说：“我也要作几篇熟一熟手，好去诓这个功名。”

       薛宝钗见爷俩聊得开心，便走进来，细想宝玉这么多天都郁郁寡欢，或许这会儿总算省悟过来了。待贾兰一走，贾宝玉便将书信递给馨月收起来。又将《庄子》《参同契》《元命苞》《五灯会元》等得意的床头之书搬走，搁在了一边。宝钗心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就试探宝玉：“不看他倒是正经，但又何必搬开呢？”宝玉说：“如今才明白过来了。这些书都算不得什么，我还要一火焚之，方为干净。”宝钗听了更是欣喜异常，谁料，却听得宝玉口中又转而微吟道：

       内典语中无佛性

       金丹法外有仙舟

      宝钗倒也没听真切，只听得“无佛性”“有仙舟”几个字，不禁心存狐疑，想看看宝玉作何光景？宝玉吩咐麝月、秋纹等收拾出一间静室，把那些语录名稿及应制诗都找出来放在室中，自己当真在静室用起功来，宝钗这才算放了心。只可惜，这个聪明的薛宝钗还是没能猜透宝玉的心。就以这副哲理联为例，其弦外之音岂能是她能领略得了的？

      这副楹联见于《红楼梦》第一百一十八回，先看楹联出句：“内典语中无佛性”的关键词“内典”。人们通常将佛教典籍称作“内典”，譬如，《北史·萧詧传》：“萧詧笃好文义，所著文集十五卷，内典华严般若法华金光明义硫三十六卷并行于世。”在这里，直接以“内典”二字总领《华严经》《般若经》(即《般若波罗蜜多经》)等佛教经典。此出句意为：人有无佛性，是要看内心的顿悟的，读了佛经，如不觉悟，达不到通佛性的地步，也成不了佛。

       再看楹联对句：“金丹法外有仙舟”的关键词“金丹”。人们通常将道家为求仙所炼的丹丸称作“金丹”。在古代，道教炼丹术涵盖外丹和内丹两种。外丹是用丹砂与铅、硫黄等原料烧炼，其成品称金丹，服食后可成仙并长生不老。内丹是在唐宋之后形成的修炼形式，即把人体作炉鼎，以体内的精、气作药物用神烧炼，其精、气、神凝聚成圣胎，即可脱胎换骨而成仙。也有一种说法，能否成仙得道，未必一定靠炼金丹，在其法外还有仙舟可驾，照样可以成仙得到。贾宝玉的“法外有仙舟”就有此意。

      细品这副联语，看似贾宝玉随口而出，又像是自言自语，但实际上却是对贾政和薛宝钗等人说教的一种隐形反抗。宝玉看到贾兰送来父亲要他“好生读书”的书信时，“点头不语，默默如有所思”。宝玉听了宝钗的劝诱：“你从此把心收一收，好好的用用功。但能搏得一第，便是从此而止，也不枉天恩祖德了”。宝玉照例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一第呢，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倒是你这个'从此而止，不枉天恩祖德’却还不离其宗。”其言外之意就是，无须再“对牛弹琴”了，即便“听了，他也不答言，只有仰头微笑”，或“低头不语”。

      对于贾宝玉这番心思，薛宝钗却未听明白。以至到最后，她才恍然大悟，原来宝玉用功读书也好，前去赴考也罢，全是假的。宝玉最终还是到世外去悟“佛性”、乘“仙舟”去了。贾宝玉出身豪门，自幼受封建正统教育，他最后却成了大观园的叛逆者。这种叛逆性格的产生，是由多种原因促成的。贾宝玉原本是至情至性之人，他将“情”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也正因如此，他才会为林黛玉而离经叛道。贾宝玉和林黛玉身上都蕴含着共同的禅宗韵味，都深受到佛老思想的影响，一心探求外界的新事物。从这一点上，他俩与薛宝钗是有着天壤之别的。贾宝玉在荣国府这个大家族内，想追求自己的爱情和幸福，却不断地为情所伤，为情所累。林黛玉最后的香消玉殒，导致了他自此“由情悟空”，并最终从“入世”牢笼勇敢地走了出来，投入到“出世”天地，走向了“悟”的境界，进而走完他那带有悲剧色彩的人生。

原载于2022年11月10日《新华书目报·剑钧笔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