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七古选按（一）

前言

苏少公论诗云：「事不接，文不属，如连山断岭，虽相去绝远，而气象联络，观者知其脉理之为一也。」余喜诵山谷诗，以为山谷七古，庶几称少公之言。然山谷诗用事颇夥，入之甚难。故学习之余，试为择选批注，以求释其疑义，析其脉络，摭其精奥，与诸同学君子共赏。不当之处，敬请指正。武陵后学少白轩谨识。

按：黑字为山谷原诗，蓝字为笔者夹批。

山谷七古选按札记 一

流民叹

答王晦之见寄

听崇德君鼓琴

次韵谢子高读渊明传

西禅听戴道士弹琴

《流民叹》

朔方频年无好雨，五种不入虚春秋。【以此言地无可耕，真善作矫健语。】迩来后土中夜震，有似巨鳌复戴三山游。倾墙摧栋压老弱，冤声未定随洪流。【地震。】地文划劙水觱沸，十户八九生鱼头。【水灾。以上写流离之因。】稍闻澶渊渡河日数万，河北不知虚几州。累累襁负襄叶间，问舍无所耕无牛。【入流民之题。】初来犹自得旷土，【用昌黎《桃源图》「初来犹自念乡邑」语。】嗟尔后至将何怙。刺史守令真分忧，明诏哀痛如父母。庙堂已用伊吕徒，【或指荆公。语含微意。】何时眼前见安堵。疏远之谋未易陈，市上三言或成虎。【以上叹流民之艰。以下陈治乱之理。】祸灾流行固无时，尧汤水旱人不知。【此言灾祸古来有之。在乎治者之政也。尧汤之世，九年之水，七年之旱，国无捐瘠者，以有豫备也。】桓侯之疾初无證，扁鹊入秦始治病。【承上意而来，言应治患于无证之时。】投胶盈掬俟河清，一箪岂能续民命。【言灾患发而始赈济，如投胶于河，抱薪止火。终不若防患未然。】虽然犹愿及此春，略讲周公十二政。【理虽如是，然既有赈则聊胜于无也。】风生群口方出奇，老生常谈幸听之。【言朝论分歧。群生多有好奇者，或指新法一党欤？】

《答王晦之见寄》

临西风，动商歌。故人别来少书信，为问故人今若何。【唱叹之致。】白云濛濛迷少室，明月耿耿照秋河。【山谷同时有《和答登封王晦之登楼见寄》一首，故知少室一句，实写晦之所在。】可怜此月几回缺，空城每见伤离别。【因月而转，韵亦随之转，情遂逗出。】邮筒朝解得君诗，读罢凉飙夺炎热。【入题。】嗟乎晦之遣词长于猛健，故意淡而孤绝。有如怒流云山三峡泉，乱下龙山千里雪。【散句之法形容晦之文辞。】大宛天马嘶青刍，神俊照人绝世无。自言欲解羁衔去，不能帖耳驾盐车。朝登商山采三秀，暮上缑岭追双凫。纷纷黄口争粟粒，君用此策固未疏。【盖晦之来书中毕陈欲隐之志。】但恐高才必为一世用，虽有潺湲不得钓，空旷不得锄。【言其才高而必不得闲。】西风酌酒遥劝君，好去齐飞鸾凤群。穷山远水乃是我辈事，荷锄把钓听子入青云。【荷锄把钓，照应潺湲空旷之句，上好结构。】

《听崇德君鼓琴》【山谷姨母李夫人。】

月明江静寂寥中，大家敛袂抚孤桐。【渲染。】古人已矣古乐在，彷佛雅颂之遗风。【赞其古风。】妙手不易得，善听良独难。犹如优昙华，时一出世间。两忘琴意与己意，乃似不著十指弹。【琴我为一。】禅心默默三渊静，幽谷清风淡相应。丝声谁道不如竹，我已忘言得真性。【呼应善听句。】罢琴窗外月沈江，万籁俱空七弦定。【时不觉移矣。○可与东坡《舟中听大人弹琴》并读：「弹琴江浦夜漏永，敛衽窃听独激昂。风松瀑布已清绝，更爱玉佩声琅珰。自从郑卫乱雅乐，古器残缺世已忘。千家寥落独琴在，有如老仙不死阅兴亡。世人不容独反古，强以新曲求铿锵。微音淡弄忽变转，数声浮脆如笙簧。无情枯木今尚尔，何况古意堕渺茫。江空月出人响绝，夜阑更请弹文王。」】

《次韵谢子高读渊明传》

枯木嵌空微暗淡，古器虽在无古弦。袖中正有南风手，谁为听之谁为传。风流岂落正始后，甲子不数义熙前。一轩黄菊平生事，无酒令人意缺然。【高古素洁，有山高水长之风。】

《西禅听戴道士弹琴》（原注：熙宁八年北京作。）

灵宫苍烟荫老柏，风吹霜空月生魄。【渲染。○室外。】群鸟得巢寒夜静，市井收声虚室白。【室内。】少年抱琴为予来，乃是天台桃源未归客。【用刘、阮事，言其如神仙中人。】危冠匡坐如无傍，弄弦铿铿灯烛光。【抚琴。】谁言伯牙绝弦钟期死，泰山峨峨水汤汤。【高山流水，喻此二人。○以下刻画琴声。】春天百鸟语撩乱，风荡杨花无畔岸。微阴愁猿抱山木，玄冬孤鸿度云汉。【忽春忽秋，以时节为琴音之喻。】斧斤丁丁空谷樵，幽泉落涧夜萧萧。【时如伐木空谷，时如泉滴幽涧。】十二峰前巫峡雨，七八月后钱塘潮。【如雨凄急，如潮雄壮。○用李长吉「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句式。○四句以自然声响拟琴之音。】孝子流离在中野，羁臣归来哭亡社。空床思妇感蟏蛸，暮年遗老依桑柘。【以上以人情拟琴音传递之情。○先以时节定此曲之基调，音色、情感，俱在其中矣。复以自然之音摹写琴音。结之以人情，拟听者之感触也。此见山谷安排之次第。未可轻轻忽过。而以下言此曲教化之义，亦从「孝子」四句伏笔。】人言此曲不堪听，我怜酷解写人情。【一应「孝子」四句。】悲歌浩叹弦欲断，翻作恬淡雍容声。【恬淡雍容，适可持人情也。】五弦横坐岩廊静，【弹琴已毕。】薰风南天厚民性。人言帝力何有哉，凤凰麒麟舞虞咏。【听者胸中之回响未绝。○如闻南风之薰、如闻击壤之歌、如闻有虞之咏。戴之琴音，至矣。】我思五代如探汤，【以五代之不德，故使人思其如探沸汤，去之欲速。本朝之德，相形可知矣。○一顿挫。】真人指挥定四方。昭陵仁心及虫蚁，百蛮九译觇天光。【真人，太祖也。昭陵，仁宗也。言太祖一天下、定四方，传至仁宗，继之仁义，使四方咸服。○由琴音之能写人情、厚民性，思及三代之贤，转入近世之政，从容折回戴道士之琴曲，引出下文。】极知功高乐未称，谁能持此献乐正。【本朝功高德厚，而雅乐不能与三代称，故知此曲之宜荐也。○此曲之描写至此完备。】贱臣疏远安敢言，且欲空江寒滩静。【山谷自道心绪，贱臣疏远，无心物竞，惟愿处此空江之静耳。】渔艇幽人知我心悠哉，更作严陵在钓台。【渔艇幽人盖亦戴道士琴音之境，前者道士琴声已毕，然见山谷情状，遂重抚琴音以和其心弦。其声旷远澹薄，仿佛严陵垂钓也。此亦用人情拟琴声传递之情。与「孝子」四句表达方式相同。○此二句稍难解。「更作」二字尤是。读下句，方知道士复为之抚琴矣。】吾知之矣师且止，【此即昌黎《听颖师弹琴》「推手遽止之」意也。】安得长竿入手来。【言师虽知我之心境，抚琴和之，然我终为尘网所羁，为官于此，安得长竿入手，浮舟江海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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