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生活:苏格兰的表情

海外生活:苏格兰的表情,第1张

海外生活:苏格兰的表情,第2张

从苏格兰飞回来,想写点什么的念头忍了一路,终究也没在“维珍航空”漂亮的便笺上涂抹出像样的句子来。苏格兰是这样一种地方:画面是现成的,次第映入眼,你把它们摄入镜头、凝注笔端,以为藉此可以强令一切驻扎在记忆里了,到头来竟是徒劳——照片也好,文章也罢,都只是孔眼过大的网筛,留下的是粗线条、大块面,那些最晶莹最纤微,那些在你瞬间感触中曝光的碎片,却抓不牢也留不住……也好,那些本来就属于斯时斯地的传奇,还是不要带走吧。

  但决计不能忘掉风笛。苏格兰人不许你忘。在古城斯特灵,各式喜庆场合,预算再紧排场再小,一支——至少一支从头吹到尾的风笛断不可少;走在格拉斯哥的大街上,不晓得从哪个专卖店边上就冒出一个风笛手来,羽饰帽、格子呢裙装、羊毛袜,一丝不苟地披挂好了整套行头,任阳光映在风笛黝黑的管子上,亮得灼人眼。以前听风笛,入耳的终究是录音室里精心打磨的产物,自有那五管十弦烘云托月——《勇敢的心》里和着空谷回音,《泰坦尼克号》中衬着浪高风急,于是你会觉得那风笛是曲子的魂,电影的神。真到了风笛的故乡,扬眉低首间撞上毛坯一般的风笛声,一时间,只觉得它直白到了突兀的地步。难为这乐器仪式感十足的繁复外形,细辨音质,却是论嘹亮比不上小号,论清脆输给排箫,至于宛转凄惶,窃以为未必是唢呐的对手。但是苏格兰人执著地喜欢它,顽强地吹奏它。那个雨天,我亲眼见到一队风笛手在斯特灵古城堡上一字儿排开,就那么理直气壮地吹,连错落有致、起承转合也不讲究,顶多只拿定音鼓壮壮声势。他们吹,我听,隔着伞,隔着被八月里的风打斜的雨,心里忽然就对这古老拙朴的玩意亲近起来。

  说起雨,这本就是英伦三岛世世代代道不尽的话题。一到苏格兰,纬度高地势也高,人与天就隔得分外近,雨骤雨歇、云卷云舒的变幻就愈发刺激感官。站在高地上,云就大团大团地逼在眼前,沉甸甸地饱含着水汽。回上海后再看云,扁扁的贴在空中,以前可能会觉得天经地义,如今却不免要想起苏格兰来:天是一层,地上的景观又是一层,那云,好像愣是没什么依托,就那么悬着,随时准备给你洒几滴雨下来。那雨,多半也并不大,可你纵然有伞,风也裹着水滴钻进来;少顷,雨便停了,伞又多余起来。所以往四面看,带伞的多半是外来游客,土生土长的苏格兰人更喜欢穿面料厚实、遮寒挡雨的风衣,带帽子的那种。

  于是想起数十年前,刘易斯·格拉西克·吉本在他那本耗尽了三十四岁短暂一生的小说《苏格兰人的书》里写过这样的话:“在东边,衬着深蓝色的天空,是北海的微微闪光,那么靠近贝维,也许在个把钟头左右,那儿的风就会转向,夹带着来自海上的寒气,你就感觉得到生活的变化和事物的无常……”这无常二字看着虚妄,亲临其境便觉得再真切不过——电视上的气象预报员永远笑容可掬地跟你兜圈子,指着气象云图比比划划,表情放松得像是一场玩笑;他们知道,苏格兰人没工夫也没兴趣较这个真,他们是早已习惯了无常的。

  一路上都惦着这本《苏格兰人的书》,出发前多少次把它从书架上抽出来,塞进行李箱,想想,嫌太厚,又搁回去。想起来真是有些后悔了:人在苏格兰,一草一木,一石一碑,都那样无根无底地漂浮在我的视线里,总好像在寻找某些文字才可以沉淀下来——再没有比那本书更适合做凝固剂的了。与其讲它是小说,倒不如说是一部长达五十五万字的散文诗,文字的节奏舒缓得就像苏格兰高地上那些馒头一样的山丘——起伏也是有的,却那样低调,是靠了彼此连绵才勾连出气势的。这样的文字绝对与功利无关,吉本提起笔来,似乎就是为了把原生态的苏格兰乡间——山区的浓雾,仲夏大地的氤氲蒸汽,雨后植物的芬芳——以最朴素的语句记录下来;这文字里的墨守旧风,正是苏格兰人赖以抵御无常的手段:以不变应万变。

  他们的“不变”,在现代人看来,有时候简直到了冥顽不化的地步。英国人靠语言拉动经济早已成了今时今日的不争事实,可苏格兰人非但为他们的口音而骄傲,还在近年来积极推广盖尔语——那种从“全球化”海洋中打捞本民族古语的努力,几近悲壮。在爱丁堡读书节,我攥着七英镑(约折合人民币一百零五元)的入场券,听了一场苏格兰女作家坎迪娅·迈克威廉的作品朗读会,当时真是纳闷自己的英文听力怎么退化到了这步田地——一个多钟头听下来,端的是一头雾水,只觉得断断续续地总有这样的字眼撞入耳膜:花瓣,流水,思乡,母亲……回国后在google上调她的个人资料,方才知道,这位坎迪娅·迈克威廉女士,不仅喜欢在小说中大量融入自然景物、城镇风貌,更善于在文本中夹带“鲜活的”苏格兰方言。怪不得当时台下的观众个个屏息凝神,兀自醉在母语里。

  这样的表情,我似曾相识。两天前,在尼斯湖边的城堡,那位白发管理员的脸上,也闪现过如此虔诚的眼神,如此自得的微笑。在欧洲旅行,游古堡本是寻常事(同行友人妙语云,中国旅游看temple,欧洲旅游走castle),但遇上这样热心的“戍城叟”,还真是头一遭。六七十岁的年纪,却有一张红扑扑的、笑起来会露出一丝腼腆的脸;身量高大臃肿,攀起古堡里逼仄狭窄的石阶来,却是一步比一步塌实稳当。他把游客一拨一拨地带进去,不紧不慢地告诉你,穹顶上的凹痕曾经挂过枝形吊灯,那间阴森森的偏房关过犯人。解说词自然是烂熟于胸的,但他的语调里还是听得出没有被岁月销蚀的热情——那天也许是更添了一层兴奋的,因为,他说,“你们知道吗?今天下午,这里会有一场婚礼!”据说那一对新人来自美国,当年就是在这座古堡里邂逅,自此暗许了终身。

  那天,我们到底没有捱到婚礼开始的那一刻,但正午离开尼斯湖的时候,一直飘着细雨的天空,突然阳光灿烂起来。这才看清楚,尼斯湖先前的气势,原来是靠了天空的阴霾衬出来的。此刻,阳光把湖与天的层次一点点分开,水便温润起来,哪里还像藏得住怪兽的样子?老先生的表情也愈发的温煦,口里一边念叨着要去张罗婚礼,一边邀我们在留言簿上写几个字。我记得我是这么写的:“An ever-lasting story of stones……”(永恒的“石头记”)。这个省略号,就算是将那场无缘一见的婚礼,在我的想象里,定个格吧。就好比当初在巴黎,一直要等到目击一双情侣在香榭丽舍大街上忘情拥吻我才觉得此行功德圆满了一样,这一次,记忆里因为有了一场想象中的婚礼,苏格兰那谜一样的表情,终于添上了一抹温暖的、切近尘世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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