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的黄花地

洗手间墙上有三张照片：蓝天白云下，缀满着白花的苹果树 ，烂漫在绿茵茵、黄澄澄的蒲公英花丛之中。凝固了的阳光，凝 固了的微风，凝固了的日子，凝固了的心情。

　　那是我到美国的第一个春天，五月里一个柔和明丽的下午。 好不容易没日没夜地把数据库的大程序作业赶完了，又熬夜把2 01两个班的考卷改完。墙上各门课的成绩表上都写着A，谢天 谢地，春季学期终于完了！春天的时辰，春天的景色，春天的旋 律，春天的心情。原野在招唤：归来吧，胡不归？

　　于是推出我的二手自行车，挂上相机，向大学镇西南的山野 随兴而去。宾州的春天来得比江南晚，五月初迎春花才开，正是 早春时光。大学镇座落在叫作幸福谷（Happy　Valle y）的山谷里，附近大都是养牛场和苹果园。养牛场一律是牛踩 出来的黑褐色，苹果园里的枝头上开满了白花，把枝头的浓绿都 快挤没了。沿白厅路（Whitehall　Road）走了不 多远，山坡上又是一片苹果园，几十株苹果树，簇拥在盛开着的 蒲公英之中，满地萋萋密密的草，满地黄黄澄澄的花。

　　生在江南、长在江南的我，从没见过这金秋般的春天。三月 的江南虽说也有黄黄的油菜花，但它象十多岁的小姑娘，稚嫩、 娇柔，虽然清丽如水印的画，却也缺了点粗线条，缺了点烟雨生 平的阅世，和“几处落红庭院，谁家香雪帘笼”那苍茫残红之凛 然一问的悲壮。记忆中油菜花开的时候还有点湿冷，江南的春天 里总是迷漫着水汽，没有宾州的春天这秋天般的高爽。果园在坡 顶，放眼望去，没有房屋建筑，也看不到别的植物。静谧之中， 只有一片蓬蓬勃勃的金黄，背靠着微风中的天高云淡，在轻柔的 春天的热烈里，注入几缕秋天那金色的、离离的思怀和沉凝，如 萤火忽闪跃动几下，在瞬息之间便丢失在春天的博大之中，在它 的席卷、裹拥下，一起呼啸着向前奔去。

　　一些年后的一个春天，在多伦多东北的小镇艾克敦（Act on）作客的路上，又看到一大片黄黄澄澄的蒲公英，在主人的 饭桌上便忍不住夸那片黄花地。主人笑着说，等你有了自己的房 子，就不会再夸了。当时我心想，怎么会呢？后来终于有了自己 的房子和院子，也终于有了不请自来的客人蒲公英。可这巴掌大 的院子种花种菜种草坪还不够，哪有空闲的地方给蒲公英呢？

　　蒲公英终于没有在院子里扎下根来。而我却没有停止过怀念 那蓝天白云之下、盈盈碧绿之中焕发容光的金黄，那浓浓密密、 沉沉甸甸的金黄，那斑驳的春天的灿烂之中似有似无的深沉和销 凝。

　　春天和秋天有时可以是如此地靠近，娇嫩和老成，热烈和凝 重，梦幻和忆念，开始和结束，竟可以如此和谐地融合在一起。 秋天那苍远、微凉的乐曲，在朝华竞逐的春天里柔入几个简短的 休止，在它的轻盈俏丽中泛出几点杜鹃啼血的鲜红。春天因之而 深沉，也因之而更加艳丽，同时又热烈蓬勃，一如既往。春天的 奔放，淹没了秋天的老成；春天的雨浓，淋湿了秋天的云淡；春 天的播撒，刷新着秋天的收割；春天的甜梦，溢涨着秋天的池塘 .望着这绿如蓝中的朵朵金黄，我听得到它们带着秋雨的声音唱 着生命的热烈之歌，从它们秋实的眼瞳里，我跨越春秋，感受着 生命的百折千回。

　　我走过我雀跃的童年，听懂了老师们当年谆谆的教诲；我走 过家乡逶迤的山野，希望在绿波上年年地轻唱；我走过华夏的沃 土，翠翠睡梦里大老、二老的歌声在空翠烟霏的山水间回荡；我 走过麦迪逊那年久的廊桥，明日的勿忘我正欣欣而开；我走过葬 着米勒（Miller）上尉的墓地，听到当年被救回的美国大 兵朗因（Ryan）又一次地在问：请告诉我，我做了个高尚的 人。

　　我走过风风雨雨，走过苦难艰辛，我走过阳光灿烂，走过笑 语欢唱；我一个人走，和人群一起走；我走过黑夜，走过黎明。 而每当我驻足回首，但见千古的桃花源里仍然是芳菲依旧。